第一章|死者已靜,活人未散
我們一家做白事的。
不是白做事的那個白,是披麻帶孝、送人最後一程的那種白。
爺爺那一輩開始做這行,到了爹手裡漸成規模,如今兄長準備開始接班,我則在旁打個下手——只是這手,有時接的是魂。
我叫白雪,是白家長女。
在我們縣裡,說起白家,沒人不知曉。我們家的「白事行」三代傳承,從接喪、設靈,到誦經、淨體、換壽衣、化妝、入殮、送靈、出殯,乃至棺木、紙扎、抬棺、下葬,全是一條龍,行內人都說我們白家「白得乾淨,也白得講究」。
有人說這行衰氣重,不吉利。
我只覺得:死者已靜,活人未散。我們送的,不只是身後事,更是留下來的人一點體面、一點心安。
我娘素娘,是我們家的禮娘,專職為亡者淨身、換壽衣、上妝。她手極巧,從不讓死人難看。往生者中不少是她親手整理,連死者親人都說:「像是睡著了。」
我爹白晝,是禮官,一身正氣,素來嚴謹,主掌整場儀式。
哥哥白雲,頂著接班人的壓力,現在跟著我爹學撐場,偶爾也管管萬壽堂——那是我們家的棺行。
我們還有壽衣人,還有抬棺隊,都是常年合作的壯丁;法事則與逍遙觀的逍遙道長配合多年。他誦經聲雖有些飄,卻總能讓哭得昏天暗地的人靜下來。
至於我——
我沒什麼本事,只是……我看得見人家看不見的東西。
我從小就能見鬼。剛開始我怕得要命,夜裡不敢睡,總覺得有人站在我床尾看我。後來是也看得見魂魄的爺爺教我學分辨,他說:「怕鬼的人,是因為不懂鬼。你要學會跟他們和平相處。」
爺爺走後,我便慢慢習慣了。有時一抬頭,就見靈位旁站著魂;有時靈堂未設,他們就在門口等我們來。
我不再怕了。反而覺得,他們比活人還單純——不求什麼,只求一個真正的告別。
就像今天這樁活兒。
這戶人姓范,老范頭七十七,昨夜咳著咳著就沒了氣兒,早晨兒子發現時,人已涼透。我們白家一接到消息,便齊齊動了起來。
我跟著哥哥先去接喪,那小孫子哭得厲害,白雲邊安撫邊安排靈位,我則默默掃了一眼老范的臥房——沒魂。
我心一沉。這種情形,通常不是魂早散了,就是還有話未了,魂不肯回來。
我和白雲站在門口等棺木送來,遠遠的我看見老范魂影浮現。
他站在路旁,眉頭緊皺,怔怔望著另一側。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是他那妻子。
人未亡,卻佝僂蒼老,一身寡衣獨立堂前。三年前她曾重病,那回是挺過來了,如今范老卻先她一步走。
她坐在院裡望著屋內,眼神怔怔,不落一滴淚。
那夜,老范來找我了。
他站在門口,風沒進來,人卻進來了。
我問他:「你不是該走了嗎?」
他搖頭。
「我原擬一封遺書留給我娘子,說明這些年家產兒子怎分、哪筆是留給她的。我知她忍讓一生,不能再讓她以後孤苦無依。那信我藏在臥房書櫃後頭……我家大郎發現,把它撕了。我……不甘心。」
他語氣平淡,卻藏著滔天遺恨。
翌日,我潛回范家,照他所說之處,果真在書櫃夾層發現一疊撕裂的信紙,雖大半模糊,仍能拼出:「藏銀票於牆磚後,娘子、小兒各一份」。
我未聲張,只將信重新封妥,趁老范靈堂忙亂時,悄悄放入范家老大的衣袍中。
他看著原本撕破的信紙出現在衣袍內,似有恍惚,半晌,好似明白了自己做了對不起父親遺願的事,默默看著靈位流下眼淚。那一刻,我隱約瞧見老范魂影立於香案後,兩人遙遙對視,無言,卻像說了千言。
——我想,這回他能安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