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之前的我們》之後,席琳宋Celine Song與A24推出《天作之合》。達珂塔強生飾演一位婚姻介紹人露西,周旋在克里斯伊凡與佩德羅帕斯卡之間。表面上看來是一女二男的浪漫喜劇;但若看過《之前的我們》,大概就不會抱持那種甜膩的期待。只是,《天作之合》既非傳統愛情片,也非單純浪漫喜劇,它更像一部「現代約會市場」的社會觀察電影,聚焦於當代愛情商品化的命題。

從電影開場的穴居人段落,男人帶花、帶獸骨器具來求偶,兩性之間交易的氣味早於浪漫,《天作之合》就奠定了冷冽寓言的調性。隨後切到女主角露西促成的第九對新人婚禮:當新郎新娘為了不同因素改變自己內外在的條件,席琳宋提醒我們:從石器時代到現代交友App左右滑,在所謂的「愛情」裡,交易的本質從未消失,只是話術更為優雅。
在「自願單身」的宣言底下,戀愛像一門可計算的學問。把身高、學歷、收入到家世一一量化,人與人的相遇彷彿是在解一道方程式。《天作之合》片名「Materialists」直譯是「物質主義者」:當演算法與條件清單精算出所謂的「相容性」,我們還願不願意相信什麼叫作「心動」?什麼叫作「浪漫」?什麼叫作「愛情」?於是婚宴上登場了新郎的哥哥、黃金單身漢哈利(佩德羅帕斯卡飾演),以及端著餐盤、為五斗米折腰的前男友約翰(克里斯伊凡飾演),來進行了這一場實驗。
「黃金」對上「五斗米」,這兩個詞並列就可以對當代社會擇偶標準高低優劣一目了然。一個是傳說中的「獨角獸」,一個是同樣有著演員夢的舊情人;老實說,身為凡人,怎麼可能真的會為了在克里斯伊凡與佩德羅帕斯卡之間作抉擇而傷腦筋?也因此,第一幕就成了觀眾是否買單的關鍵,《天作之合》的觀影門檻也在此顯影。在這場「三角關係」裡,席琳宋沒有把露西的抉擇簡化成「愛情或麵包」的陳腔,而是讓她在「共享階級」與「共享價值觀」之間徘迴,直面物質與情感的交叉點。
表面上,《天作之合》會讓人想起那些好萊塢經典故事,一位女孩在兩位追求者之間左右為難。但這部電影明白宣告:它不打算回答「愛情是什麼」,而是藉由露西的職業,把「交易性」攤到檯面、供觀眾審視;但婚姻制度的背後是否還保有情感可行的空間?這種筆法更貼近珍奧斯汀的社會諷刺傳統,浪漫愛情乃至於喜劇的包裝,真正的企圖是檢視婚姻制度、當代性別政治,甚至人類情感本質的複雜議題。

「我想和你在一起,是為了你的無形資產。那些是很好的投資。它們不會貶值,只會變得更珍貴。」即使擁有相同價值觀,也不必然是「天作之合」。昔人說「門當戶對」,除了相近的收入結構、社交網絡與生活半徑,這樣的關係容錯率或許更高;但這並不保證兩人就能幸福快樂地過完一生。《天作之合》並不是要勸觀眾為「愛情至上」買單,也沒有百分百的現實主義論調;它更像一面鏡子,照出我們如何在經濟現實與情感需求之間「談判」,所謂「天作」,需要耐心與誠意才能慢慢抵達。
達珂塔強生把露西演成一種冷靜的誠實。這位導演的分身(席琳宋過去確曾做過職業媒人),不追求強烈的戲劇曲線;她與兩位男主角的化學反應也刻意收斂,不像許多浪漫喜劇動輒以荷爾蒙火花喧賓奪主。觀影過程中,你可能會不斷自問:這是有意為之,還是力有未逮?當這樣的感受反覆出現,我傾向把它視為席琳宋的自覺選擇,而非她的失手。

電影中,關於女性約會安全的支線尤其值得談論:有一段客戶遭遇性暴力的情節,影片既不消音,也不糖衣,讓《天作之合》與同類型作品拉開距離。它提醒我們:當愛情被商品化、流程化,風險清單裡不能只有「條件」,還必須把「安全與同意」寫進規則。
我猜《天作之合》的票房不會太亮眼。就像丹尼爾潘伯頓Daniel Pemberton的配樂,當你以為「幸福的主旋律」要出現時,下一秒旋律忽然撤退,留下尷尬空白。這些突然撤退的樂句,正是電影的核心命題:你以為萬事俱備的當下,現實總在關鍵處鬆手。

「你都沒變。」「我多希望妳告訴我我變了。我不再是當初那個失去妳的人。」《天作之合》不是為了解構浪漫喜劇而拍出來的「反類型」,更像把浪漫喜劇的甜交給現實去稀釋,把珍奧斯汀的古典英式莊園敘事,搬進《慾望城市》現代曼哈頓的場景—這確實很 A24。片尾,問題真正浮出水面:我們口中的「共享價值觀」,會不會其實只是「共享階層」的委婉說法?電影沒有打算給你暫時的安慰;在現實與浪漫之間擺盪,不用急著選邊站的姿態,讓電影貼近生活本身。《天作之合》沒有為角色們裁決,只讓角色依其當下的誠實作出選擇,至於觀眾如何解讀,仍然還是一道需要留給現實去不斷地思考的問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