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處的光,總是昏黃又溫柔。春末的風鑽過縱橫的電線,帶著洗衣粉與土壤的味道,從家家戶戶的窗台下穿行而過。黃昏時,路燈還沒完全亮透,玻璃罩裡的鎢絲先發出一圈淡淡的紅,像在憋著氣。牆角的貓跳上磚台打盹,屋簷下掛著還未收乾的衣服,水珠一顆顆落下,砸在地面,碎成極細的星。
林一背著洗得發白的藍色書包,靠在斑駁的牆邊。他的校服袖口被他無意識地揉捻著,露出細瘦的手腕,皮膚乾乾淨淨,像新削的竹節。牆上的爬山虎早在冬天退了色,只剩折斷的梗在風裡輕輕敲打。從這裡望出去,巷口是一個窄窄的口袋,外頭人來人往,腳步和車輪的聲音嘈在一起,卻進不了這片昏黃。
他在等人。「林一!」一個聲音從巷口蹦進來,帶著跑步的急促氣息與甜甜的呼吸味。
陳默一邊跑一邊擺手,紅領巾在胸前晃著,像一條活生生的小火焰。他比林一稍矮一點,頭髮蓬起來,前額被汗打濕,貼著皮膚。到了跟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一下臉,把書包往上一甩,牢牢卡在肩上,然後——像每天都要做一次的儀式——伸出手,去握林一那只安靜垂著的手。
手心溫熱,帶一點點汗。兩個人的指節碰到一起,居然都穩了下來。
「林一,我跟你說——」他還在喘,眼睛卻亮得像剛上燈的路燈,「今天美術課,我畫了我們。」
林一「嗯」了一聲,不自覺地低頭看他們交握的手,指腹有薄薄的繭,是抓鉛筆留下的。他覺得心裡有什麼軟軟的東西慢慢膨脹起來,像牛奶在小火上要沸不沸的樣子。
「畫什麼樣子?」他問。
「在操場邊那棵櫻花樹下。」陳默說,聲音乾淨,像剛洗過的玻璃。「你靠在樹幹上,我站你前面,這樣——」他退後一步,兩手比劃,臉上認真得像在做一個重要的選擇。「花瓣從上面掉下來,你沒躲,掉你頭髮上。我把它拿下來,放我口袋。」
林一笑了。他把頭微微一歪,耳下的碎髮跟著動。「你口袋那麼多東西,放得下嗎?」
「放得下!」陳默很肯定,「我把彈珠拿出來了,留給你。」說完,他又像才想起什麼,急忙去翻書包,「對了對了,還有這個。」
是兩顆大白兔。他用肉乎乎的手指笨拙地剝糖紙,糖紙在昏暗的光裡泛著油亮的白,紙邊摩擦發出清脆的聲響。陳默把其中一顆塞到林一手心,自己那顆捏了一會兒才放進嘴裡。
「甜不甜?」他含著糖說話,腮幫鼓鼓的,像一隻正偷吃的倉鼠。
林一沒有立刻吃。他低頭看了那顆糖一眼,又看向陳默,慢慢把糖含進嘴裡。奶香在舌根鋪開的瞬間,他心裡的那鍋牛奶忽然溢了,熱騰騰地漫過胸口。他沒說話,只不動聲色地把兩人的手扣得更緊,指尖抵住指尖,像兩隻小心又固執的魚,相互貼著游。
風從巷口湧進來,卷起地面的塵與細碎的葉子。對街的修車鋪傳來叮叮的敲鐵聲,還有人在吆喝:兩塊錢一把的蔥,今天格外新鮮。世界就這樣熱熱鬧鬧地往前滾,然而在這條窄窄的巷子裡,時間像被拉長,像一根柔軟的橡皮筋,輕輕地、慢慢地延伸。
第二天,美術課。
老師讓大家畫「最想留住的一瞬」。教室背後堆滿了靜物:破了角的石膏像、青綠色的玻璃瓶、幾朵假花。小朋友們熱烈地討論,有人畫生日蛋糕,有人畫放風箏,有人畫家庭合照。陳默把畫板扶好,從筆袋裡整整齊齊地排出彩色鉛筆,像擺兵。
他第一筆就勾了樹幹,第二筆是花瓣。花瓣落下來的線條很難,他試了好多次。林一坐他旁邊,支著下巴看。窗外陽光很亮,照得粉筆灰都有了影子,操場那邊踢球的聲音遠遠傳來,一陣一陣像潮。
「你不畫?」陳默問。
「等你畫完。」林一說。他覺得看陳默畫畫比自己畫有意思得多。那支鉛筆在紙上滑的聲音細細的,像某種緊張又喜悅的呼吸——每當線條要落向某個關鍵位置,陳默就會屏一口氣,再小心翼翼地呼出來。
「我跟你說,」陳默突然低聲,「我昨天把你畫得太高了,老師說比例不對。」
「那你今天把我畫矮一點。」林一笑,抬手比劃了一下,「矮到可以剛好被你牽著走。」
陳默把筆停一下,耳尖悄悄紅了。他沒有抬頭,卻飛快地在紙角落下兩個極小的字母:L、Y。
下課鈴響,孩子們像被鬆了扣子的鳥,嘰嘰喳喳一窩蜂地往外衝。陳默把畫紙卷好,小心塞進畫筒。林一幫他拉上拉鍊,指尖碰到他手背,那一瞬間,陳默像被什麼扎了一下,整個人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痛嗎?」林一問。
「不痛。」陳默說,笑得有點傻,「癢。」
他們放學走老路。巷子旁邊那家賣油條的終於把招牌換了新的,紅色漆亮得刺眼。門口一只大鐵鍋吱吱冒泡,油煙混著麵香,讓人肚子叫。陳默把畫筒換到另一側,像護著什麼重要的東西。
「我跟你說,今天體育課,鄭然把我的球踢到教室屋頂,我爬,結果被老師抓了。」他說話從來不停,像跟林一報告一天裡所有大事小事。「老師說我危險分一分扣掉了,可是我拿到第一名,跑步。我真快,我跑的時候風都追不上。」
「風追不上你,會難過。」林一說。
「那我下次慢一點。」陳默想了想,又搖頭,「不,還是快一點,這樣我就能第一個跑到你這裡。」
林一沒有接話,只是看向他,眼裡像盛著一汪溫柔的水。巷子裡一切舊得發亮,連被磨得發白的牆皮都有了某種可愛的光澤。他們在路燈下停了一下,影子被拉得很長,兩道影子在地面上貼在一起,像兩條相遇後就不肯再分開的線。
「林一,我跟你說,」陳默忽然停下,聲音變得小心翼翼,「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在一個班了,你還會等我嗎?」
林一看他。那雙眼睛裡有一小點不安,像一粒細沙卡在眼角。他忽然伸手,攔住了他飄忽不定的情緒,將那只小小的手握緊。「等。」他說,「我在這裡等你。」
說完,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在發抖——像從心底掏出了一塊真正的東西,赤裸裸地放在對方面前。陳默喉結動了一下,狠狠點頭,像答應了天底下最重要的約定。
但孩子的世界,也有不講道理的驟雨。
那年入夏的第一場雷,來得突然而鋪天蓋地。中午還晴得刺眼,下午第三節課剛過,雲就從操場那頭黑壓壓擠過來。雨落下來像有人把簾子從天上扯下來,水在窗玻璃上串成一張密密的網。
放學時,校門口成了小河。孩子們撐著花花綠綠的傘咯吱咯吱走。陳默沒帶傘,他把書包舉在頭上——書包太重,畫筒又長,姿勢滑稽得要命。林一從人群裡鑽出來,黑色的傘像一片平靜的小屋頂,突然就罩住他。
「我跟你說——」陳默抬頭,髮尾滴水,「你今天超像英雄。」
林一把傘往他那邊偏,自己肩頭立刻濕了一大片。他不在意,只盯住陳默的畫筒:「濕了嗎?」
「沒有。」陳默抱緊,像抱著一個會破的夢。
巷子口的水匯成了細流,沿著地勢往低處跑。兩人擠在一把傘下,走得慢,鞋尖在積水裡劃出一條一條弧線。風一吹,傘面顫了顫,雨點打在傘上,像無數的小手指彈著鼓。
走到半路,陳默忽然「哎呀」一聲。他發現畫筒蓋沒蓋牢,從裂縫裡滲出一點水。他臉色一下子白了,手忙腳亂地掀開,抽出那卷紙。紙邊被水漬染開,原本乾淨的白像被人用手指抹過。
「壞了。」陳默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咬著下唇,眼睛裡的光忽然一滅,像被雨澆熄的火。
林一接過那卷紙,仔細看。畫還在,只是邊緣有潑墨般的痕。他沉默了一下,把畫重新卷好,塞回筒裡。然後他把傘交給陳默,自己拉開書包拉鍊,拿出那件總是備著的薄外套,蓋在畫筒上。
「會乾的。」他說,「我們回去用吹風機吹。」
「可是邊邊……」陳默抬頭,喉嚨裡像卡了什麼。
林一看進他的眼,語氣很平常:「邊邊是雲,花下面有雲也不奇怪。」
陳默愣了一下,像是被這句話逗笑了,但笑意轉瞬又被某種深的東西替代。他忽然死死抱住畫筒,點頭點得用力:「好。我們回去吹。」
那天晚上,他們在林一家狹小的客廳裡,把畫紙鋪在茶几上,開了最小檔的風慢慢吹。風從紙面掠過,帶著溫柔的暖。陳默趴在桌沿,看著畫一點一點回到乾爽,像看著某個將要失去的東西又被捧回手心。
「我跟你說,」他小聲說,「以後我畫東西,都要留一個邊邊。」
「為什麼?」林一把吹風機往旁邊移了移。
「留給雲。」陳默眨眼,「也留給不小心。」
日子在這樣細碎的幸福裡流過。夏天的蝉聲一浪高過一浪,校門口的冰棍車換了新口味,酸梅比以前酸,西瓜比以前甜。體育課他們跑步從來不排在一個道,但總能在終點相遇;語文課背詩,陳默總會把「春風又綠江南岸」念成「春風又綠江南岸——的你」,惹得同學起哄,老師敲他桌子,他就回頭悄悄朝林一做個鬼臉。午休時,林一把課桌拉近一點,兩人的手臂就能隔著書本碰到,像隔著玻璃握著手。
也有不合拍的時候。一次數學小測驗,林一粗心錯了一道簡單題,陳默卻拿了滿分。放學時陳默興沖沖地想把獎狀給他看,林一的臉色卻不太好看。他們在巷口沉默地走了一段,誰也沒說話。
「我跟你說,」還是陳默先開口,他把獎狀折成小方塊,塞進口袋,「我覺得滿分沒什麼好,因為你不開心。」
林一停下。他像被這句話推了一下,踩在某條看不見的線上,忽然就明白,自己不是因為分數煩惱——他是怕被落下,是怕站在終點回頭時,發現那個總是笑著向自己奔來的人,跑去了更遠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氣,伸手用力捏了捏陳默的耳朵:「我也跟你說,我今天不是不開心,是太在意你了。」他頓了頓,覺得這句話說出口比任何一次在講台上回答問題都難,可說完,整個人又輕得像飄起來。
陳默捂著耳朵,眼睛亮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他像獲得某種許可,瞬間又活蹦亂跳:「那我明天把滿分借你,放你書包一上午。」
「滿分怎麼借?」林一笑。
「我把它撕一角,塞你口袋。」陳默想了想,又嚴肅地搖頭,「不行,老師說不能破壞獎狀。那我把它放你桌洞,讓它在你那邊待著,懂不懂?滿分會記得你的味道。」
他們笑起來。黃昏把笑聲裝進路燈的玻璃罩,點亮了整條巷子。
學校舉辦運動會的那個週六,天氣好得不像話。操場四周圍滿人,廣播喇叭一聲接一聲「預備——跑」。林一報的是接力,陳默報了兩個:短跑和立定跳遠。他跑步的時候,林一站在跑道外盯著他,那個小小的身影迅速向前推進,腳下帶風,耳邊呼呼作響,像一枚剛離弦的箭。
衝線那刻,陳默沒看計分板,他第一個找的是林一。他看到林一笑,笑裡有陽光,像把整片天空都遞給他。陳默突然覺得胸口熱得不像話,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從心裡捧出一小團火。
中午休息,他們坐在操場邊吃便當。陳默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滿臉神秘:「送你。」
林一接過來打開,是一截細細的紅繩,穿著一只玻璃小珠。小珠裡封著一片米粒大的櫻花瓣,幾乎看不見。
「我跟你說,」陳默解釋,「這是我昨天去書店旁邊那家手作店做的。他們說可以把東西封進去,我就把去年春天撿的那片花瓣放進去了。你戴在手上,跑步就不會緊張。」
林一別過頭,不讓眼裡的潮意被看見。他把紅繩繫在手腕,線頭有點短,他用牙齒咬了咬,像咬住某個要溜走的瞬間。「謝謝。」他說,「我會一直戴著。」
「要是斷了——」陳默剛說到一半,自己先搖頭,「不會斷。」
「斷了就拿來給我。」林一笑,「我會把它接起來。」
夏天過去,秋天一夜之間落下來,風開始帶了涼意。巷子口賣糖炒栗子的攤位又出現了,黑亮的栗子殼在鐵鍋裡翻滾,撒上白砂糖,香得人心亂。林一捧著一小袋,熱氣透過紙袋暖烘烘地燙手,他把最大的一顆挑出來遞給陳默。陳默接過,沒有立刻吃,他把它在手裡滾了兩圈,像把那股熱度藏起來,拐個彎再遞回去。
「你吃。」他說。
「你先。」林一把栗子推回去。
他們你來我往,最後不約而同地笑了。那顆栗子被拆成兩半,一人一半,吃得極慢極慢,像在吃一個極莊重的祕密。
就在這一年的冬天,學校貼出一張通知:下學期要合班調整,因為新教學樓要啟用。名字一列一列寫在白紙黑字上,像一把把小小的刀,靜靜插在孩子們還軟的心上。陳默在二年三班,林一在二年四班——兩個名字被分開,隔了一道白色的空縫。
那天放學,他們照例在巷子碰面。風很冷,吹過時像在耳邊切了一刀。陳默把通知單摺成方塊,手指來回摩挲,像要把紙裡藏著的命運搓出另一種形狀。
「我跟你說,」他開口,聲音小得像雪落在棉花上,「我們不在一起了。」
林一看著他。他忽然想起第一天在這條巷子裡牽手的時候,陳默的手心也是這樣熱,熱得讓他覺得世界所有複雜的東西都可以不管。那股熱在冬天裡沒有變冷,反而燒得更旺。他往前一步,撐住陳默的肩膀,把人整個轉過來,正對著自己。
「你聽我說。」林一很少這樣認真地用四個字開頭,「我們還在一起。」
陳默愣住。
「早晨在校門口,」林一說,「我在大榕樹旁邊等你;中午我會在食堂那根柱子後面坐第六張桌;放學我在巷口。三個地方,錯過一個還有兩個,錯過兩個還有最後一個。你不來,我就等你。你來了,我就看見你。」
他一字一字地說,像用鉛錘一樣把每個承諾砸進地裡。陳默張了張嘴,眼睛慢慢亮起來,亮到最後紅了。他狠狠點頭,紅領巾被他拽得歪斜,像一面小旗在冷風裡抖。
「那我也跟你說,」他吸了吸鼻子,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我每節下課都會往四班的窗戶看。你不在,我就在數學課本邊上寫一個小點。一天寫四個小點,等點連成一條線,我就跑去找你。」
林一笑了,笑意在冬天的空氣裡化開,化成看得見的白色霧。他伸手,替他把紅領巾扶正,手指在結上停了一下,像按住一顆過快的心。「好。」他說,「那我們就把小點連成線。」
路燈在這時亮了,玻璃罩跳了一下,穩穩地發出暖黃的光。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又長又窄,疊在一起像一根更結實的繩。
就在這溫柔的光裡,陳默忽然向前一步,像做了一個已經排練過千百次的動作。他伸手捧住林一的掌心,把自己的額頭輕輕靠了上去。兩人的呼吸在這個姿勢裡變得可聞,微微有些亂。
「林一,我跟你說,」他閉上眼,像在聽一場只有他能聽見的音樂,「等櫻花開了,我把我那幅畫送你。我還要再畫一張,一模一樣的,給明年的我們。」
林一沒有立刻回答。他用力回握住陳默的手,指節貼著指節,像兩塊剛好契合的木頭,沒有縫隙。他低聲說:「好。」
風從巷口灌進來,把晾衣繩吹得左右擺動,木夾子碰在一起叮叮作響。從遠處傳來母親們的呼喚聲,飯菜的香味開始在晚霧裡漫開。有人在巷口擰開水龍頭,冷水砰地一聲撞在鋁盆上。世界恢復到它日常的忙碌,而在這忙碌裡,有兩個少年在一盞路燈下,安靜地把彼此的手握緊——像抓住夜色裡唯一不會熄滅的光。
那晚分別前,陳默一步三回頭。紅色的領巾在他背後翻飛,像一隻終究不肯離人的小蝴蝶。林一靠在牆上,看著他消失在巷口,手心還殘留著另一個人的體溫。他低頭看手腕上的紅繩,玻璃小珠裡的花瓣在燈下細碎發亮,像一朵縮小了的春天。
「明天見。」他輕聲說。
他的聲音被風帶走,卻留在了這條窄巷的每一塊磚縫裡。從此以後,每當路燈亮起,昏黃的光就會把那些細碎的承諾一一照亮:榕樹旁、柱子後、巷口——三個坐標,連起來,就是他們短短人生裡第一張,卻又最穩的地圖。
而那句「我跟你說」,從此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暗語。說出口時,是分享;不說出口時,是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