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rls,黑白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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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顆粒像風中的沙,一粒粒地擦過眼睛。那張專輯封面般的走廊,長到像一條不肯終點的夜,燈影顫抖,霓虹在遠處忽明忽滅,彷彿有人輕聲喊她的名字,又像誰在把最後一盞燈慢慢關上。音響傳出一縷冷冷的脈搏,拖長、迴旋,像慾望在胸腔裡繞圈,無法靠岸。
我再一次走進夢境。是的,夢境夢境,重複到像一首只記得前奏的歌。牆上的時鐘永遠停在兩點十四分,門牌數字缺了半截,電視雪花聲持續,沙漠的風從隙縫吹入,帶來乾燥的鹹味。我在這裡等她,等一個曾經如此靠近、如今只剩缺席輪廓的人。
我們的故事開始在另一個夜晚,城市最底層的光發出潮濕的噪音。她穿過人群,像封面上那個模糊卻精確的身影。她說她愛黑白,因為顏色會說謊。我說我喜歡長鏡頭,因為離開比較慢。於是我們在同一個畫格裡留宿了許多夜,直到片場清場,燈架倒下,沙從縫裡灌進來,結局像不小心揭露的劇本最後一頁。
她離開的那天,白天熱得像一個沒有轉場的空鏡。街上所有花店都關門,我在路邊買到一朵塑膠玫瑰,紅得像未完成的預言。她把它夾在後照鏡上,笑說「玫瑰本來就不該活在這種地方」,語氣輕得像要起飛。我沒回答,只記得指節在方向盤上被陽光烤得發疼,心跳是另一種焦灼的節拍。
那之後,我開始夢見沙漠。沙浪一層一層推來,像時間的重覆拍打。路延伸到天邊,沒有出口,只有遠方一個失真而耐心的光點。她坐在副駕,指尖在玻璃上畫圓,霧氣凝成玫瑰的輪廓,下一秒又散掉。她問:「如果沒有水,你還會記得玫瑰的味道嗎?」我說會,但我知道那是謊。慾望讓人誤以為記憶也能綻放。
有一回夢境更接近現實:一間沙漠旅館,名為「Girls」,招牌少了兩個字母,留下一個斷裂的光框。房內有張空椅子,椅背上披著她的外套,口袋塞著仍然溫熱的收據,時間印在上面,是我們最後一次同時存在的時刻。我把外套摺起,又攤平,像在折疊一段無望的海。窗外,風像唱機的針,迴圈地刮過同一條軌跡,刮出焦茶色的沉默。
慾望在沙裡長著根,卻抓不住房。我試著在旅館後方的空地種一叢玫瑰,把唯一能找到的水倒下去,是從迷你吧裡偷來的玻璃瓶,甜得令人牙酸。第二天,沙面稍微暗了,像暫時許可的希望。第三天,連暗色也被吹平。沙漠總有辦法將一切抹去,像她的名字在我舌尖上愈來愈輕,最後只剩唇形。
我們曾經把離開當作一種風格,像黑白的冷淡、像低拍的節制,像把真相放在畫面外,擔心太滿會破。我們以為克制能留下空間,讓彼此更清楚;然而缺席不會說話,它只會長出影子。影子越長,無望越深,連彼此的體溫都被描成輪廓,薄薄的,不肯回來。
有一夜,夢境裡起了沙暴。整個旅館像一座無蓋的骨架,我在走廊奔跑,每扇門後都是不同的我們:笑著、爭吵、沉默、擁抱、擁抱後的轉身。音樂像從遠方踱步而來的動物,目光漆黑,呼吸規律。我推開最後一扇門,看見她坐在床沿,背對我,肩胛骨像兩片乾葉。我說:「你還在嗎?」她沒有回頭,只把那朵塑膠玫瑰放在枕邊,輕輕說:「我一直都在,只是我們不在同一個時間裡。」
醒來時清晨未滿。沙漠的冷意暫時按熄了焦灼,我在玻璃上又畫了一朵玫瑰,讓它在蒸氣裡活上三秒。我突然明白,慾望不是要把人拉近,而是教會人如何承受距離;離開不是一扇門關上,而是整條走廊慢慢變長,長到你以為自己還在走,其實原地未動。
那天我把外套折得很小,放進行李箱最底層,像把一塊石頭沉入水底,讓它安靜、讓它重。我再次上路,沿著地平線那一條薄得像傷口的光。後照鏡裡,旅館的招牌還在閃,斷裂的字母像沒說完的話。風帶來一點甜,可能是玫瑰沒有實現的味道,也可能只是城市最後一口夜。
我沒有不再想她。我只是學會在夢境的門口停一停,把夜的顆粒抖去,再走進去。每次經過那條黑白走廊,我都會留下一個比自己更輕的影子,讓它替我對她說晚安。缺席仍在,無望也不肯散,但它們變得柔軟,像音樂最後一個循環,以為還會再來一次,卻悄悄收尾。
到了新的一座城,我在陽台放了一個玻璃杯,灌滿水,插著一朵紙做的玫瑰。清晨的風把它吹得輕微搖晃,像一個仍然學不會沉睡的心。偶爾我會關掉所有的光,任黑白回來,把世界擦拭得只剩輪廓。那時我知道,她在另一個時間裡也會這樣,輕輕地,對沒有人的房間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