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鋪上舊毛毯的乾草床坐臥起來,賈托波打了聲迂長的呵欠、揉了揉雙眼,在一陣寒意催促下套上當作枕頭用的厚毛外套。扭身坐到床邊,拿起擺在腳邊的靴子,先是倒過來拍了拍、把積在靴筒的霜晶拍掉,接著一手伸入鞋內,取出為了吸收濕氣而塞進去的乾草和枯葉後直接穿上。
他起身接近擺在中央的火盆,把乾草枯葉往火盆隨手一扔,陣陣白煙頓時冉冉竄升、從頂棚的開口飄出。他搓揉凍僵的雙手,取下吊在火盆旁的手套便立即戴起。轉身望向被風吹出半個開口的門襟,從口袋掏出懷爾翠斯生前留下的髮簪,湊在唇邊輕吻、默默禱念幾句,才撥開門襟、來到戶外。
他一現身,早已待在外頭的圓木椅辛勤削著黃薯與樹蘋果的奴隸們便起身向他致意。他擺了擺手,示意要他們繼續工作。他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一名奴隸女孩立即為他奉上從吊鍋盛來的熱湯和烤到焦黑的黃薯餅。他沒有半點怨言就迅速吃光這頓早餐。環顧經歷小小的「暴動」後變得肅殺寧靜的黑市,賈托波再次認知到他原本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至少一直到競標大會結束後有段時間,他都不需要再為那群長相獨特、擁有怪異奇才的動物和奇獸們送食物。不過他們仍然忙碌,畢竟為了籌辦競標大會,黑市從外部招來不少工人和奴隸,他們必須幫忙提供充足的伙食。
賈托波有些擔憂。不是因為工作,而是那本不該產生的情感……他,他居然同情那兩個作為商品等著被賣掉的孩子。同情他們悲慘的過去,也同情他們小小年紀就得挨受毫無人性的虐待與暴力。他有些自責,因為那起商品們所發起的暴動,他可以算是間接幫兇。他給予男孩暗示與機會,讓他自己試著摸索出逃命的「方法」,進而促成了這起暴動。
他自己也知道太天真了。不論是男孩也好,還是他也罷。黑市不可能沒有防範商品逃脫的手段;所以即便他們引發了史無前例的騷動,黑市最終還是成功壓制住所有試圖反抗的生物。更何況,他們就算再怎麼拼命,也不過是群被籠子馴養已久、早已忘卻野蠻本質的可悲生物。虛弱的體質、遲鈍的本性,讓他們即使有能力反抗,卻也大不如前。而這也是他們應該被關在籠子裡的理由,黑市就是想削弱他們、讓他們忘卻自己到底是誰──他到底為什麼會遺忘如此簡單的道理呢?
他想起來了。
有某樣東西曾經介入他的夢,向他承諾絕對會滿足他的遺憾。
他默默掀開衣領,看著胸口清晰可見、足以致命的傷口;他之所以能存活至今,就是因為他仍有強烈的執念。他的願望,是再次見到女兒一面。
即使只能在虛假的夢境實現願望,他也甘之如飴。
「老波,現在才醒啊?是不是睡過頭了?」
令人厭惡的語氣從前方傳來。賈托波收拾心情,抬頭注視著迎面走來的流氓們。當他們進到圓木椅的中心,其中幾人以訕笑和鄙視的目光瞥了奴隸們一眼。
賈托波把空蕩蕩的木碗擺在一旁。「反正這幾天我也沒得忙了,多睡一會沒什麼不好。」
「哈哈,你的工作可真輕鬆啊,只要餵畜牲吃飯就夠了!」帶頭說話的是名從臉頰到下巴滿滿臃腫肉瘤、額頭有道直通頭頂的劈痕、留著分岔短髮的男人,是後面那群流氓的腕長。在霍德手下算是蠻有實力的混混。
「哪能說得上輕鬆?那些東西每次都爭先恐後想搶食物,每次踏進去都心驚膽顫的。」賈托波不以為然地說。
流氓們群起發笑,雖然賈托波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好笑的話。
男人湊近過來,蹲在賈托波身旁。「喂,我說老波,你還有沒有……留一點?」
見男人忽然壓低音量,賈托波就知道他們是想來討酒喝了。一直以來,賈托波都在為他的雇用者「揀貨人」霍德釀酒。這既是他的興趣,也是他的額外工作。那些奴隸們正在削的樹蘋果,就是他釀酒常用的材料。
「我只有留一壺。」賈托波回答。
「啊?不是吧!我記得你最近不是釀了不少嗎?」男人不滿地說。
「我有什麼辦法呢!」賈托波攤著手,「昨天的事你也知道了。霍德大哥馬上就派人來把酒全要走,我能偷偷留一壺給你已經很不簡單了。」
「唉……好啦好啦,不管有多少我都要了!」男人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掏出錢袋交到賈托波的手裡。賈托波其實摸得出來裡面只有幾枚馬幣,根本不足以支付酒錢,但他才懶得跟無賴計較。他給一名正被調戲的女奴隸使了個眼色。她是個看上去年僅十八歲、缺了隻眼睛的女孩。他要她到帳篷後面把酒取來。流氓們懊惱地看著女孩匆忙走開。
男人邪淫地盯著女孩的雙腿,賈托波刻意挪動身子,擋住他的視線。
「所以,你不好好巡邏,跑來跟我討酒喝?」
「你根本不明白!霍德那傢伙可真是過分!每次封閉期都要禁止我們碰酒碰女人,我和兄弟們早就悶得很了!」當男人埋怨時,後頭的流氓們紛紛點頭。
「畢竟是規矩。他可不希望你們有任何人在貴族大人面前失禮。」賈托波心不在焉地拿起堆在圓木椅旁的柴薪往火堆塞入。
「那等到競標大會當天再來禁止不就好了嘛!」男人哀怨地說。「現在妓院那邊的女人都不知道被帶到哪去了,連想要偷偷玩一玩都玩不了!」男人話鋒一轉,突然露出調侃的笑容。「話又說回來,你不是跟那兩個蠢小鬼混得挺熟的嗎?難道霍德大哥都沒找你講話?」
賈托波白了他一眼。「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哈,少來啦!」男人搭上他的肩膀,「大家都看到啦!你常跟他們聊天,也給他們特別多的食物;你不是之前常常跑到外頭採野草嗎?有人看到你把那些野草拿給那個狼人女孩。」
「野草又怎麼了嗎?不吃東西的傢伙就只值得吃野草。」賈托波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別再亂聽那些好事傢伙胡說八道了。」
「哈哈哈!好啦好啦,不跟你廢話了,我拿完酒就走。我說,我的酒呢?」
男人話語剛落,奴隸女孩恰好從帳篷後方走出來,可在她要跨過地面的雜物靠近時,她卻不慎摔倒,手裡的陶土酒壺也順勢砸了滿地。所有奴隸們驚恐地看向她,賈托波暗自咒罵,起身正要做些什麼,男人卻先一步推開他。
「喂……喂喂喂!搞什麼啊!」男人氣惱地直往女孩走過去。「你把我的酒砸了!」
「冷靜點,老兄──」賈托波從後方伸手想拉住他,卻被對方一手拍掉。
「冷靜?你他媽的開什麼玩笑!」男人氣憤地說。「你知不知道我為了這一口酒忍了多久?老子忍到現在早就受不了了,我今天就是為了喝酒才偷偷跑過來,但是你這女人!你……」男人一把扯住奴隸女孩的頭髮。「你壞了我的好事!說啊,你要怎麼賠我?」
「對……對不起!」女孩哭著求饒道。
「光說對不起有什麼用啊?」女孩被扔在流氓們面前,衣服也因為男人的粗暴對待而破開。附近的奴隸們嚇得四處逃散,只留下賈托波獨自面對流氓們。
「兄弟們,」男人摩擦著手掌,朗聲道。「這女人壞了我們的好事,是不是該給她應有的懲罰?」
聽出男人的意思,流氓們立即露出猥瑣的笑容。他們緩緩靠近女孩,圍成一圈。看到這一幕,賈托波立即明白他們究竟想幹什麼。他不能讓他們為所欲為。可是他們是全副武裝的流氓,而他只是個提得起菜刀的黑市廚師。眼下要解決狀況,唯有請來揀貨人幫忙處理;但暫且不說去找人的空檔,女孩早就面臨渺無人性的對待,揀貨人真的會站在他這一邊嗎?在不久之前,他甚至還想──雖然應該說是被半脅迫的──把自己偷偷留下的酒賣給這群流氓。要是這件事也被揭發,他也不能倖免。
賈托波遲疑地望著女孩,而女孩也對他投以求助的眼神。就在他苦惱之際,一股冰冷的聲音劃開了女孩與流氓們之間的距離。
「出什麼問題了?」
揀貨人忽然現身,理所當然地出現在眾人視野之內。賈托波錯愕地盯著他,只見霍德那張一向粗糙邋遢的臉孔多了不少瘀傷,行動起來也有些駝背;從袖子露出的手臂與手背,都留有清晰可見的鞭笞傷痕。即便他看起來有些不自在,他仍雙手背在腰後並緊握著鞭子,以冰冷威嚴的視線掃視所有人。
「現在是什麼情形?」他再次提問。
「這、這女人!」男人悄悄勒緊褲頭,匆忙說。「她想偷東西!」
「偷東西?」霍德低頭望一眼女孩,女孩猛搖頭。「偷什麼?」
「酒……她想偷賈托波的酒。」男人擋住賈托波,不讓他開口。「她想把酒偷去賣了!」
「賈托波的酒,真的嗎?」霍德面對賈托波,質問他。「這女孩是你的人,而她想偷你的酒,本來應該要送到我手上的其中一壺,然後被我的腕長抓到了。事實真是如此嗎?」
賈托波深吸一口氣。
他否認。
「不,並不是這樣。」他指著男人說。「他脅迫我。他要我交出所有本來應該要獻給你的酒,然後要我的手下每天晚上都得到他的帳篷陪他過夜,而且絕不能走漏風聲。要是出錯了,我會被毒打一頓。」賈托波吞了吞口水,補充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你在胡說什麼!」男人怒吼,可是在霍德犀利的眼神注視下,他很快就安分下來。霍德對後方比了個手勢,無數名傭兵同時現身、將他們團團包圍。
「大……大哥,你該不會是信了他吧?他在說謊,他說的都是假的!」
「這些傢伙違抗禁令,把他們抓到樹林吊起來。」霍德果決地下了無情的命令。
「不,等等……不要!你不能這樣對我!」男人和流氓們正打算抄起彎刀和棍棒準備反抗,但身手遠勝過庸俗流氓們的傭兵早就搶先一步將他們壓制在地;他們就這樣在求饒聲中被帶向森林的深處,從此消失無蹤。
霍德無視低著頭哭泣的奴隸女孩,緩步靠近賈托波。
「事情都解決了。讓你的人回來工作吧。」
「是……是。謝謝大哥。」
賈托波在心底鬆了一口氣,但霍德卻進一步湊到他耳邊。
「絕妙的謊言。要不是他先撒了個愚蠢的謊話,你大概也下不了台階,我說得沒錯吧?」
賈托波內心一驚,不敢去看他的臉龐。
霍德說:「我知道你說的有一半都是真的。我其實早就觀察他們很久,也一直在想辦法要處理他們,畢竟你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他們脅迫過你,讓你賣酒給他,剛剛看起來也確實想違反禁令。能在競標大會開始前解決這些麻煩都是好事。所以,我不打算追究你的問題。」
他拍了拍賈托波胸口,又說:「只不過,我要你牢記在心:你的所作所為,我也全都看在眼裡──雖然我不覺得你會傻到慫恿那兩個孩子,但你那份偽善也十分危險──下不為例,明白嗎?」
賈托波急忙點頭,霍德這才滿意的向其餘留在原地的傭兵擺了擺手,要他們解散,因為他們的存在讓奴隸們都不敢回來。
「我和老大都很喜歡你釀的酒,希望過幾天後還能嚐到。」
「我會立刻準備。」他連忙允諾。
賈托波望著霍德的背影愣了很久,直到他注意到有台貨箱寬大的貨車從面前經過,並且正往寶窟的方向駛去;這一剎那,他腦中閃過那名狼人女孩與繫著繩子的男孩的臉孔。這兩張臉很神奇的與他逝去的女兒重疊在一塊,也令他的心隱隱作痛。
他回過神來,上前拉起狼狽的奴隸女孩,並對一位比她年長許多的女性奴隸說:「帶她去換件衣服。容易活動的那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