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參觀威廉・透納250週年特展,共有80件真跡畫作,橫跨透納的一生。早期的畫作中,山與城堡的輪廓清晰嚴謹,符合學院派的風格;但到了晚期作品中的威尼斯與瑞吉山,只剩光與霧的顫動。那種由「清晰」走向「模糊」的歷程,正是這場展覽最吸引我的地方。
透納年僅14歲,憑著驚人的才華以及父親的人脈,進入英國畫家心中的最高殿堂 — 皇家藝術學院,開始正統的專業訓練,鑽研素描、透視、解剖學。

Landscape Composition with a Ruined Castle on a Cliff, 1792–3,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當他創作這幅畫時,年僅 17 至 18 歲,正是他探索構圖、光影與敘事感的習作時期代表。畫中的城堡及岩石分布構圖嚴謹,透視精確,水彩的使用仍保守,然而,但在這幅看似守規矩的作品裡,已經有「破碎的廢墟」與「洶湧的海」預示透納即使在框架之中,仍持著一顆奔放的內心。

Fishermen at Sea, 1796,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山與海是透納最喜歡的景色,有別於一般學院派畫家挑選神話故事或宗教在畫室內創作;透納走出戶外接觸大自然寫生,以鉛筆、水彩初步完成實驗性作品,最後用油畫完成最後的作品。
〈Fishermen at Sea〉是透納於皇家藝術學院展出的第一幅油畫作品,受到高度評價。畫中船身、海浪、雲層細節描繪細緻,色彩與光影講究,是學院訓練的基礎。在這之上,月光穿透雲層、映照浪頭,展現透納駕馭光線與氛圍的高超技巧,奠定他在皇家藝術圈的地位。自此之後,透納獲得貴族與收藏家的重視,許多贊助者不只購買他的作品,還提供旅費、住宿、創作空間與人脈,讓透納能夠在英格蘭鄉村、威爾斯、蘇格蘭,乃至歐洲自由創作。

Llanberis Lake and Dolbadarn Castle, with Snowdon Beyond, 1799,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這幅畫是透納到前往英國威爾斯北部旅行寫生,所誕生的作品。山嵐與湖水間的交融營造出神秘且詩意的氛圍。經由旅行與戶外寫生,透納開始更關注自然的光、氣候與歷史的結合,為他後期的光影畫風鋪路。他不再滿足於精準的再現,而是追求自然崇高的傳達。
透納汲取靈感的足跡遍布歐洲,包括法國、德國、瑞士,最鍾愛的是義大利威尼斯。威尼斯是個「漂浮的城市」,水面反射天光中的霧氣,伴隨變化多端的光影色彩,在透納生涯中佔據不可或缺的地位。

Venice: San Giorgio Maggiore – Early Morning, 1819,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畫中聖喬治教堂的塔樓、圓頂和建築群輪廓尚在,但細節幾乎消散,剩下剪影。真正吸引視線的不是建築,而是水天交界的光暈。清晨的光線灑下一層朦朧的寧靜。「威尼斯的樣貌」反而成為配角,烘托出「清晨氛圍」的意象。

Bridge of Sighs, Ducal Palace and Custom-House, Venice: Canaletto, 1833,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透納晚期其實仍可以畫出構圖嚴謹、筆觸細膩的作品,這幅畫作致敬威尼斯畫家Canaletto。橋、宮殿、鐘樓,都按照精確的透視規則繪製,水面的倒影展示透納高超的寫實功力。此外,透納仍保有個人風格。畫面中光影如霧,沒有明確描繪建築,讓一切瀰漫在光線水氣之中。
透納在「寫實」與「寫意」之間自由切換,顯現他在藝術題材的選擇,已經脫離了技巧,而是哲學層次的追問。 晚年畫了大量極具個人風格的作品存放在個人工作室中,許多都不曾公開展覽,因為形式過於模糊、不符合當時主流,在當時肯定會被貼上「未完成」或「瘋狂」的標籤。但這些畫作在透納辭世後展出,對當代年輕的印象派畫家有重大啟發。
隨著透納年歲的增長,風格轉為朦朧寫意,但透納對於傳統抱有極大的敬意。功成名就之後,曾在皇家藝術學院開課、設置講座,並擔任一年期的代理院長。

Venice - Maria della Salute, 1844,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透納晚期的威尼斯畫作,趨於寫意,有中國山水畫的神韻。畫中輪廓幾乎消失:教堂的圓頂和鐘樓還能辨認,但已經融化在光霧之中。建築成為氛圍的一部分,幾近抽象,由色彩與光影主導畫面,如夢如詩。
這是古典城市風景畫的終章,也是現代抽象詩意風景畫的開端。

The Blue Rigi, Sunrise, 1842,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這是我在這次展覽中最喜歡的畫作。
微風吹皺琉森湖面倒映天光,雲霧飄散圍繞著瑞吉山,日出潛藏於後山,畫面呈現 「將明未明」的自然靜謐,最上方的星星畫龍點睛。透納奠基於傳統,賦予創新與改變,創造出深遠意義的藝術作品,是藝術史上的一座山峰,同時也像日出一般,啟發後世印象派畫家。
回顧這場展覽,我的心境也隨著透納的畫而轉換。從一開始被早期作品的精細與壯麗震撼,到中期感受到自然的壓迫與崇高,最後走到晚期的模糊與光霧,心情逐漸平靜。到尾聲時,畫已超脫「景象」,而是展現「心境」。當我離開展廳,感覺自己經歷了一次由驚艷走向平靜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