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放.逐》電影海報;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能在大銀幕上重看自己喜歡的電影,是件幸福的事情;同時混雜懷舊情結,涉及對已遺失經驗之再次經歷,同時又是接觸另層未知,以與前次觀影時不同的心智狀態,重新與一個假設不變的有機體發生碰撞。銀幕經驗的稀缺特性,讓「影廳重看」具有被動且規格受限的特色,是以如此,一部在家裡已經看過數十次的電影,在大銀幕放映時依然特別且具吸引力。我在 2015 年的台北電影節,在戲院裡重看過一次杜琪峯的《放.逐》;2025 年在「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影展,是第二次機會。
《放.逐》由杜琪峯執導,司徒錦源、葉天成與銀河創作組編劇,寰亞電影出品、銀河映像製作,並於 2006 年威尼斯影展世界首映。在 2000-2004 年,杜琪峯大量拍攝商業愛情喜劇,心生疲倦,2006 年的《放.逐》被視為他重回作者路線時期的作品之一。本片與杜琪峯代表作《鎗火》(1999)有一定情節聯繫,連同《復仇》(Vengeance,2009)常被視為三部曲。主要演員黃秋生、吳鎮宇、林雪、張耀揚、任達華,各別對應《鎗火》五兄弟與幫派頭目之關係,僅有呂頌賢的角色被替換成自《大事件》(2004)始與銀河映像穩定合作的張家輝。電影故事大致接續《鎗火》結局,卻更改角色名字與若干情節,主要留下關係情感與人物設定(刀片、槍法),並將場景搬至澳門,描述五人犯險保其中一人逃亡之後,來自幫派的追殺令再次發出;五人重新聚首,在迷失的局面重新上路。
諸多幕後資料皆指出,《放.逐》的拍攝方式之閒散,可能是杜琪峯最自在的電影創作經驗之一。在談電影之前,我們很難不注意到,在《鎗火》、《放.逐》、《復仇》等三部故事性較單薄,且主要採用相同主角設定的殺手電影當中,杜琪峯似乎藉機跟三個影響他甚鉅的作者導演致敬。揮寫書法字卡、動作調度肅嚴的《鎗火》最常被與黑澤明的劍戟電影相提並論,於法國拍攝的《復仇》,從開案到成片的經過都明顯有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的直接影響;處於中間的《放.逐》則似乎受美國導演山姆畢京柏(Sam Peckinpah)影響最深,電影甚至能看見畢京柏名作《日落黃沙》(The Wild Bunch,1969)的情節手痕。或許我們能說,杜琪峯鏡頭下的槍手在 1999 年是無主浪人、2009 年是獨行殺手;在 2006 年,他們是一群迷失在西部的亡命之徒。
《日落黃沙》能夠解釋《放.逐》的故事氣質。畢京柏鏡頭下的西部匪幫是一群貨真價實的惡棍莽漢,他們會對婦孺開火、視人命為草芥;杜琪峯保留這個框架,但大幅度浪漫化其中的互動細節,讓傳統男性的江湖情義於西部故事中復辟。無論是夜晚火堆旁的敘舊垃圾話,或在三個主要場景一閃而過的美豔娼妓,都像是畢京柏元素的延伸,在《日落黃沙》,主角群最後赴死的決定在娼妓戶中落實,畢京柏反覆強調「性與掠奪」,來鞏固主角群的焦慮與罪疚描繪;然而,對《放.逐》來說,電影中的男性面對性元素,卻略有退化成「前青春期少年」的傾向,無論在開頭結尾,四個主角面對女性的態度若不是焦慮決斷,就是如青春期處男一般嘻笑打鬧,三句不離器官笑話,與傳統陽剛惡徒存在落差;由此連接到尾段的高潮槍戰(同樣與《日落黃沙》發展如出一徹)──《放.逐》結尾以快照揭示的效果,似乎正如《日落黃沙》在片尾字卡結束後的定格畫面相仿;《放.逐》反覆提醒觀眾:這五個主角的情感停留在少年時期,而似乎只有肉身死亡可以永久性地驗證這個結果,就像是只有透過死亡來回到童年,他們才能永遠地拒絕成人世界的物質誘惑與秩序規矩,回到一個「不需要背叛彼此的世界」。
相較於直覺的情義觀點,《放.逐》雖然沒有韋家輝的參與,但我們還是能在電影行進中看見角色的徬徨,車內鏡頭的「不知所去」,可以在韋家輝《一個字頭的誕生》(1997)一個幾乎同樣的鏡頭上比對其情節發展。「迷失」是《放.逐》進入秩序外狀態的情感張力,我們會在這個面向上面,短暫回到銀河映像的哲學世界觀,也從澳門的地景中,找到對它進行社會評論的可能性。電影故事設定在澳門回歸前兩天,透過一個屢受嘲弄的官僚角色台山佬(許紹雄)來為觀眾報時,強調電影中每位主角面臨的命運清算,正與澳門回歸的倒數計時接近。《放.逐》前半段的關鍵驅動力是「回家」,風鈴音效如鬼魅般不斷牽引阿和(張家輝)的角色,在「家」徹底毀滅,這個執念被證明是虛妄之後,影片便陷入其餘四人的迷失情境,下半部電影開始以硬幣拋擲為主軸,沒有方向的四人伴隨硬幣的隨機性進行迷航,直到電影終場,阿火(黃秋生)在最後一個關鍵抉擇處,將硬幣拋入水中,以原則和義理情感,化解了焦慮的無邊蔓延,也回歸前述,受死亡擁抱的終極核心。
長期與銀河映像合作的作曲家 Guy Zerafa,在本片譜寫的配樂提供絕佳妙處,定位五人世界中的情感基礎。《放.逐》最好的部分,應是延續《鎗火》的習作,杜琪峯繼續發展他熟悉的槍戰調度(另有一趣味是,四人走出餐廳面對台山佬的無言對位,構圖上似乎沿襲《鎗火》中保鑣們面對文哥詢問要否喝咖啡的反應鏡頭),杜原先就喜歡使用塵霧帶動畫面中的光線與粗粒子,但在本片,由畢京柏發展出的血霧為畫面帶來另一種消毒過的血腥氣息。杜琪峯乾淨俐落的死亡或突發的暴力在本片退位,一切濃墨重彩地進行。電影關鍵的黑市醫院鎗戰,無疑有與《鎗火》荃灣廣場相對映的妙處,醫院的擋布成為比起商場柱子更方便撤換與移位的空間掩體,而阿和身處的病床,則在槍戰發生的關鍵時刻,帶動如《鎗火》經過的推車一般,以直線運動,打穿空間張力的樂趣。阿和身處病床,受聽覺吸引,步入死亡色光,槍戰場景高度浪漫與表意,不同於《鎗火》的冷靜自持,卻也玩出另一層韻味。
身處 2000 年代中期,《放.逐》誕生的位置接近幫派情義神話終結的邊緣,再往前多走幾步,「香港黑幫情義」的圖像,大多剩下在商業速食垃圾當中被消費的空間。在大銀幕上重看《放.逐》,心情與前次沒有太大落差,但多得一個小發現,電影開頭,阿泰(吳鎮宇)在路旁用兩指使力剪斷菸灰,這個小動作,我自己時常常不自覺有,或許手勢不太相同,但一直沒認真想過為什麼我會這樣做。現在看到這個特寫鏡頭,想到或許我十多來年前曾有過這個印象,後來又忘記,現在記得,或許哪天會再想起。往復之間,記憶建築出情感,我們愛的東西、想回去的地方,最終會是因為我們選擇這樣選擇;往復之間,我們做選擇,我們喜愛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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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Exiled,香港,杜琪峯,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