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是和紙的顏色。
淡金色、溫潤而內斂的光線,穿透煉獄本家正廳的格子紙門,將室內的暗與室外的明,調和成一片靜謐的灰度。空氣中浮動著白檀與老檜木混合的沉穩氣息,那是這座宅邸歷經數百年風雨,沉澱下來的時間的味道。
庭院裡的枯山水,以白砂的細密漣漪象徵汪洋,以青黑的岩石比擬島嶼,將大千世界濃縮於一隅。角落的添水盡責地承接、傾倒、敲響,那清越的「叩」一聲,如同一枚石子投入靜止的心湖,是此地唯一被允許的、用以衡量時間流逝的聲響。煉獄杏壽郎端坐於這片靜止的中心。
他身著最高規格的、繡有家族火炎紋的深色紋付羽織袴,如同一尊完美的雕塑。他的脊梁是一條筆直的線,雙手安穩地置於膝上,連呼吸都悠長而平穩,幾乎與這座宅邸的吐納融為一體。金紅色的雙眸半斂,映著庭院不變的風景,思緒卻早已沉入比庭院更深遠的境界。
身為煉獄家的下任家主,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傳統的化身。他的血脈裡奔騰著熾熱的火焰,卻被名為「責任」與「儀軌」的鞘緊緊束縛,化為內斂而強大的能量。他並非被動承受,而是主動選擇——選擇成為這古老家族最鋒利、也最溫暖的刀刃。
今日,這柄刀將迎來一位需要他引導,卻可能絲毫不解其鋒芒的少年。
「杏壽郎。」
一個低沉、不帶溫度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打破了室內的禪境。空氣似乎都因此凝滯了幾分。
不必回頭,杏壽郎也知道那是他的父親,煉獄家的現任家主槙壽郎。他僅是微微俯首,聲音平穩無波:「是,父親。」
「竈門家那邊,車已從碼頭出發。下午三點,準時抵達。」槙壽郎的腳步停在他身後數步之遙,那是一個既能彰顯威嚴,又不會過於親密的距離。「你祖父當年欠下的『義理』,今日起,由你來償還。」
「孩兒明白。煉獄之名,絕不辱沒。」杏壽郎沉聲應道。
這份「義理」,是半個世紀前一段以性命相托的舊事。如今,當年的恩情,化為了一項奇特的委託:為竈門家那位自小遠赴重洋、即將歸國繼承家業的長子,擔任「監護人與指導者」,為期一年。
教導他,何謂日本的「心」與「禮」。
槙壽郎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語氣中帶著一絲輕蔑:「我聽聞那孩子在法國長大,思想言行,與洋人無異。杏壽郎,記住了,你的任務是為一顆自由不羈的靈魂,刻上傳統的烙印。別讓他那套粗鄙的作風,玷污了煉獄家引以為傲的庭院。」
「是。」杏壽郎的回答依舊簡潔。他知道父親的擔憂,也理解這份任務的艱鉅。
煉獄家是深植於這片土地千年、根系繁雜的古松;而竈門家,則是憑藉著驚人的生命力,攀附著時代的巨輪,將藤蔓延伸至世界各地的奇異植物。如今,一顆來自異域的種子,將要被強行栽入這片古老的庭園。
父親的腳步聲遠去,廳內重歸寂靜,但空氣中的某些東西,已然不同。
竈門炭治郎。
杏壽郎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他想像過無數種對方的模樣,或許是個碧眼少年,帶著西方人的傲慢;或許是個黑髮青年,卻早已遺忘了故土的語言。無論如何,那都將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但他並不畏懼,反而感到一絲隱秘的戰慄。那是武者遇到勁敵時的興奮,是火焰觸及新鮮木材時的渴望。他的職責,便是以自身為熔爐,將那塊來自異國的礦石,淬鍊出屬於大和的形狀。
他會燃燒心靈,將其完成!
當午後的陽光角度偏移,在榻榻米上投下長長的斜影時,一陣細微的引擎聲,終於劃破了煉獄家百年不變的寧靜。那現代工業的產物,帶著一絲不協調的急躁,停在了玄關之外。
「杏壽郎少爺,」老管家的聲音恭敬地響起,「竈門家的公子,已經抵達了。」
「嗯。」
杏壽郎緩緩起身,羽織的衣角劃出一個優雅的弧度。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中混雜著白檀、檜木與榻榻米藺草的芬芳——這是他的世界。他邁著沉穩的、被儀軌丈量了千百遍的步伐,走向那扇分隔內外的紙拉門。
他準備好了最無懈可擊的禮儀,最恰如其分的問候。
他伸出手,輕輕將拉門向一側滑開。
一瞬間,另一個世界的陽光與氣息,爭先恐後地湧了進來。那不再是透過和紙過濾的溫潤光線,而是直接、燦爛、帶著青草與旅途塵埃味道的鮮活光芒。
光芒之中,站著一個少年。他沒有想像中的黑髮,而是溫暖的紅髮;他沒有傲慢的神情,臉上反而帶著一絲長途跋涉後的疲憊與好奇。
然後,少年看見了他。那雙清澈得驚人的酒紅色眼眸,在瞬間點亮。他臉上綻開一個笑容——一個杏壽郎從未見過的、毫無保留的、近乎天真的燦爛笑容。
「你好!」少年用尚有些生澀,卻充滿善意的日語說道,「你一定就是煉獄先生吧?初次見面,我叫竈門炭治郎!」
在那一刻,煉獄杏壽郎這座被傳統與儀軌守護得固若金湯的城池,似乎聽到了一聲極其細微的、冰雪初融的龜裂聲。
一個沉靜如古畫,每一道線條都遵循著傳承百年的構圖。另一個則鮮活如快照,捕捉了陽光、風塵與少年人無所畏懼的生命力。煉獄杏壽郎那顆被儀軌打磨得波瀾不驚的心,在此刻,確確實實地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準備好的一切應對,都基於對方是一位需要被「教化」的對象。然而,竈門炭治郎的笑容裡,卻不含一絲需要被糾正的桀驁。那是一種全然的、不設防的坦誠,彷彿他已將心攤開在掌中,並理所當然地認為,對方也會報以同樣的真誠。
杏壽郎聞到了他身上夾帶的氣息——郵輪客艙潮濕的金屬味、異國點心殘留的甜香,以及被陽光曬過的、最純粹的棉布味道。這些駁雜而鮮活的氣味,衝散了縈繞在玄關的古老檀香,也衝散了杏壽郎腦中預設的應對章程。
「那個,」少年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那帶著異國腔調的日語,像是被陽光曬得溫暖的石頭,有種質樸的質感,「我的日語說得還不是很好,如果有失禮的地方,請您一定要告訴我。」
他的誠懇,是杏壽郎得以重新穩住陣腳的唯一憑藉。他收斂心神,將那份短暫的失序歸於初見的意外。身為主人,他必須主導這場會面。
「歡迎來到煉獄本家,竈門君。長途跋涉,辛苦了。」杏壽郎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洪亮與沉穩,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丹田發出,帶著不容置疑的安定感。他依循著刻印在骨子裡的禮節,上半身微微前傾,準備行一個最標準的迎客鞠躬。
然而,一股溫暖的氣流先一步抵達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隻伸出的手。掌心向上,帶著少年人因勤勞而生的薄繭,邀請的意味不言而喻。
杏壽郎的動作,就這麼凝固在一個極其細微的、準備彎腰的角度上。他的視線從那隻手,緩緩上移,對上了炭治郎那雙清澈的、帶著些許困惑的酒紅色眼眸。在對方看來,這或許只是個再自然不過的社交禮儀。
「啊,在日本應該是鞠躬對吧?抱歉抱歉,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炭治郎意識到了什麼,臉頰微紅,有些懊惱地想把手收回,「在法國,初次見面都是握手的……」
「不。」
一個單音節的詞,從杏壽郎口中吐出,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他伸出右手,在那隻手完全退開之前,準確而穩固地握住了它。
掌心相觸的瞬間,杏壽郎感覺到一股熱度,直白、毫無阻礙地傳遞過來。那溫度與力度,和他所知的任何形式的接觸都不同。它不具備劍道對練時的對抗性,也不同於社交場合中那些禮貌而疏離的碰觸。這是一份純粹的、人與人之間最原始的連結,溫暖、堅實,帶著一種能融化百年禮法冰霜的奇異力量。
三秒鐘。
杏壽郎鬆開手時,覺得這三秒鐘彷彿抽走了他比一場晨練更多的精力。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指尖與掌心卻像是被那溫度打上了烙印,久久不散。
「入境隨俗固然重要,」杏壽郎平靜地說,像是在闡述一條家規,而非為自己方才的破例作解,「但主隨客便,亦是待客之道。竈門君,請進。」
他側身讓開通道,姿態優雅得彷彿方才的插曲從未發生。炭治郎並未察覺他內心的波瀾,只是開心地應了一聲,迅速脫下腳上的運動鞋。那雙鞋被隨意地踢在一旁,一隻朝東,一隻朝西。
杏壽郎的目光短暫停留在那雙鞋上,隨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自然地彎下腰,用修長的手指將鞋子併攏,鞋尖朝外,工整地置於玄關石階的角落。整個動作行雲流水,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形」。
當炭治郎的雙腳接觸到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檜木地板時,他像是踏入了另一個紀元。他赤著腳,好奇地感受著百年木材傳來的微涼與溫潤,眼中的讚嘆不加掩飾。
「這邊請。」杏壽郎在前引路。
兩人一前一後,行走在漫長的迴廊上。他們的腳步聲成了這座古宅裡唯一的對話。杏壽郎的足袋踩在木地板上,幾乎沒有聲音,那是常年修習的成果;而炭治郎的腳步則帶著好奇的、探索的節奏,時輕時重。
「哇……這裡的水,好清澈!」他趴在廊邊,看著池塘中悠然擺尾的錦鯉,牠們是活在水中的、華麗的織錦。
「這根柱子……摸起來好光滑。」他伸手觸碰支撐著屋簷的巨大樑柱,彷彿在與這座宅邸的年歲對話。
杏壽郎走在前面,卻感覺自己的感官被身後的少年無限放大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見錦鯉劃破水面的聲音,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廊柱上被歲月磨平的紋理。他透過炭治郎的眼睛,重新審視著這個他早已習以為常的世界,發現了許多被他忽略已久的美。
他們最終在一間雅緻的客房前停下。杏壽郎拉開紙門,一股新鮮藺草的清香撲面而來,那是新換的榻榻米的氣味。
「在您安頓下來之前,這裡暫時是您的房間。」
炭治郎走進去,在這個被極簡主義美學統治的空間裡,他像一個色彩鮮豔的驚嘆號。他好奇地用手按了按富有彈性的榻榻米,又研究了一下牆上那幅筆觸簡潔的山水掛軸。
「沒有床嗎?啊,是睡在地上的那種吧!我知道,是『布團』!」他努力地使用著自己知道的詞彙,臉上滿是興奮。
「正是。」杏壽郎的唇邊,逸出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笑。「管家稍後會為您鋪好。請先在此稍作休息,半小時後,我會過來,為您準備茶水與和菓子,作為洗塵。」
「好的!非常感謝您,杏壽郎先生!」炭治郎回過頭,笑容依舊燦爛。
杏壽郎點頭示意,轉身欲走。
「那個!」
他停下腳步,回身望去。少年站在房間的柔光中,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我……可以一直稱呼您杏壽郎先生嗎?這個稱呼,會不會太隨便了?」
這是一個極其敏銳的問題,直指他們之間那道無形的、由身份與禮法劃出的界線。
杏壽郎凝視著他。理智與傳統告訴他,應該藉此機會,確立「指導者」與「被指導者」的身份,讓對方改稱「煉獄先生」。然而,當「杏壽郎先生」這幾個字從少年口中說出時,它聽起來不像是一個頭銜,而僅僅是一個名字,一個溫暖而充滿善意的稱呼。
打破一條規矩,和打破兩條,似乎已沒有分別。
「無妨。」他說,聲音平靜無波,「你就這麼稱呼吧。」
他輕輕將紙門拉上,門的另一側,是少年如釋重負的輕快呼吸聲。
杏壽郎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廊道上,午後的風拂過,卻帶不走他掌心那片奇異的灼熱感。
他曾以為,這份為期一年的「義理」,會是一場單方面的、由他主導的文化灌輸。
然而,在這最初的相遇裡,他卻感覺到,自己那座固若金湯的世界,似乎也被對方,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扇窗。
半小時後,杏壽郎的身影準時地映在客房的紙門上。
他已褪下那身象徵著家族門面的紋付羽織袴,換上了一襲更為日常、卻依舊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深藍色書生絣。這細微的轉變是一種無聲的宣告:白日裡代表著家族的正式會面已經結束,現在開始的,是身為「教育指導役」的日常。
他輕叩門框,那兩下叩擊的力道與間隔都恰到好處,既能清晰地傳達來意,又不會顯得急躁。
「竈門君,我進來了。」
門內傳來一陣輕微的、屬於少年人的慌亂響動,伴隨著一聲「好、好的!請進!」。杏壽郎拉開紙門,室內的情景讓他目光微凝。
炭治郎那只從南錫帶回的、邊角有些磨損的皮箱敞開著,像一個剛剛登陸的、滿載著異國風情的灘頭堡。幾件不屬於這座古老宅邸的物品,被小心翼翼地擺放在榻榻米的一角,像是在這片寧靜的藺草海洋中,建立起幾座小小的、屬於他自己的島嶼。一本燙金封面的波德萊爾詩集,一支嶄新的、筆身閃爍著光澤的派克鋼筆,還有一張被安放在銀製相框裡的全家福——照片上,一家人簇擁在一起,笑容溫暖得能融化冬雪。
杏壽郎的視線在那張照片上多停留了一瞬。他從那定格的畫面中,讀到了與煉獄家這種舊華族截然不同的、一種更親密、更外放的家族溫情。
看見杏壽郎進來,炭治郎連忙在矮桌前坐好。他顯然在努力維持「正坐」的姿勢,但緊繃的肩膀和微微顫抖的小腿,還是暴露了他對這種武家坐姿的陌生與痛苦。
杏壽郎並未點破,只是將手中的木製托盤靜靜放下。托盤上,暗紅色的棗形茶入、深綠色的天目茶碗、白色的竹製茶筅……每一件器物都沉澱著歲月的光澤,它們不僅是器物,更是煉獄家所守護的「道」之一部分。
他以行雲流水的動作開始了點茶的儀軌。釜中鐵器燒水,發出松風般細微的低吟;竹製的柄杓舀起熱水,注入茶碗的聲音清脆悅耳;接著,他手腕輕動,茶筅在碗底快速而有規律地刷動,發出「唰、唰、唰」的細密聲響。
這是一套他重複了數千、上萬次的動作,早已化為身體的本能。但今天,他卻感覺到了一絲不同。身後那道專注而好奇的目光,讓他每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動作,都多了一層「被觀看」的意義。在這個西洋文化如洪水般湧來的時代,他不僅僅是在泡茶,他是在用行動,向一個來自西洋世界的少年,展示何謂「不變的日本之心」。
很快,一碗色澤青翠、泡沫細膩綿密的抹茶便完成了。空氣中,那微苦而清雅的香氣,如同薄霧般瀰漫開來。
杏壽郎雙手捧碗,鄭重地轉動碗身,將繪有山水圖案的正面朝向炭治郎,緩緩推至他面前。
「請用。」
「……好香。」炭治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由衷地讚嘆。他笨拙地模仿著杏壽郎的動作,雙手有些僵硬地捧起溫熱的茶碗。他先是好奇地端詳著碗中那層細密的泡沫,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湊到唇邊,淺嘗了一口。
下一秒,一股強烈的、帶著青草與大地氣息的苦澀,如同綠色的浪潮,猛烈地衝擊了他的味蕾。
這是一種全然陌生、不加修飾、甚至帶有攻擊性的味道。炭治郎的眉頭在一瞬間緊緊地鎖起,身體下意識地想將這口茶吐出,但良好的教養讓他硬生生地忍住了。他緊閉著雙眼,喉結艱難地滑動了一下,將那份苦澀嚥了下去。
整個過程不過兩三秒,他臉上細微的肌肉抽動、瞬間屏住的呼吸,以及再次睜開眼時那點生理性的濕潤,都清晰地落在了杏壽郎的眼中。
「不習慣嗎?」杏壽郎的語氣平靜,聽不出是在提問還是在陳述。
「啊,不!沒有!」炭治郎像是被抓包的孩子,連忙擺手,臉頰漲紅,「味道非常……嗯,非常深刻!是日本的味道!」他努力找了一個最貼切的形容詞。
杏壽郎看著他那副詞不達意、拼命尋找讚美詞的模樣,一直緊繃的嘴角,終於無法抑制地向上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他將那碟楓葉造型的練切和菓子推了過去。
「配著這個吃,會好一些。」
「哇!這個可以吃嗎?」炭治郎拿起竹籤,像對待一件易碎的藝術品那樣,小心地切下一角送入口中。高雅而細膩的甜味如同一陣溫柔的春雨,迅速撫平了味蕾上被苦澀衝擊過的褶皺。
「好好吃!」這次的讚美,發自肺腑,他的雙眼都亮了起來,像兩顆被洗亮的星星。
杏壽郎靜靜地看著他,自己也端起茶碗,從容地品了一口。這份苦澀,是他早已習慣的、用以磨礪武士心性的日常。
「杏壽郎先生,」炭治郎一邊小口品嚐著和菓子,一邊問道,「在日本,喝茶都是這樣的嗎?感覺……像是一種修行。」
「這是茶道,是『禮』,也是『道』。」杏壽郎放下茶碗,聲音溫和卻不失莊重,「它不僅僅是喝茶,更是在這日新月異的嘈雜世界裡,尋求片刻『靜』與『和』的修行。」
「靜與和……」炭治郎似懂非懂地念著。
「嗯。我為你備茶的專注,是你品茶時的沉靜。這份互相的尊重,便是交流。」
炭治郎沉默了,他低頭看著碗中剩下的半碗碧綠茶湯,若有所思。他或許還不懂什麼是「道」,但他感受到了那份尊重。
室內再度歸於寧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人力車夫的吆喝聲,遙遠地像上一個時代的迴響。
就在這時,炭治郎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轉過身,從他那隻半開的皮箱裡,拿出一個小巧的、印著英文花體字的錫製糖果罐。
「那個!作為回禮!」他將糖罐雙手奉上,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鄭重。「這是我在南錫時,住在隔壁的老夫人送的Caramel。她人非常好,聽說我要回日本,特地去最好的店裡買來送我。如果不介意的話,請您務必嚐嚐看!」
杏壽郎看著那個在日光下閃著光澤的舶來品,再對上少年那雙充滿期待與些許不安的眼眸,他發現自己無法拒絕。
他接過糖罐,打開蓋子,一股濃郁的、與抹茶的清苦截然不同的香氣,撲面而來。那是牛乳與砂糖被熬煮到極致的醇厚焦香。這是一種毫不內斂、熱情洋溢的、屬於蒸汽與機械時代的香甜味道。
他從鋪著蠟紙的罐中取出一塊,在炭治郎緊張的注視下,送入口中。
下一刻,杏壽郎的金紅色眼眸,猛地睜大了。
那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霸道的甜味。濃郁的奶香與焦糖的甜味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他整個口腔。這味道與和菓子那種含蓄、點到為止的雅致甜味完全不同。它更直接,更濃烈,更……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讓人無法抗拒的幸福感。
「怎麼樣?」
面對炭治郎的追問,杏壽郎嚥下口中那塊甜蜜的糖,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感覺自己的內心,有什麼東西被這塊小小的西洋糖果,溫柔地擊中了。
「好吃!」
一個短促而有力的、發自肺腑的讚嘆,脫口而出。
聽到這個詞,炭治郎瞬間露出了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太好了!我還一直擔心您會不習慣這種味道呢!」
杏壽郎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端起自己的茶碗,將剩下的半碗微苦的抹茶,一飲而盡。
奇蹟發生了。
當茶湯再次滑過口腔,那份原本凌厲的苦澀,竟被奶油焦糖留下的醇厚甜香溫柔地包裹、中和。苦味不再是苦味,而成了平衡甜膩的絕佳基石,將那份牛乳與焦糖的香氣,襯托得更加醇厚悠長。最後留在口中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而和諧的深邃回甘。
「和魂」與「洋才」。
無數思想家爭論不休的命題,此刻,竟在一碗茶與一塊糖之間,達成了最完美的和解。
他,煉獄杏壽郎,修習了近二十年的茶道,卻在今天,被一塊來自異國的舶來品,教會了這碗茶全新的境界。
他抬起頭,看著對面那個正因為自己的讚美而開心不已的少年。
「指導」?
不。
杏壽郎想,在這動盪的大正年代,這或許,是一場漫長的、互相的「品嚐」。
那塊來自異國的奶油糖所留下的、醇厚而霸道的甜香,似乎還頑固地停留在杏壽郎的味蕾深處,與抹茶的苦澀餘韻達成了奇妙的和解。這場微小的味覺風暴,讓杏壽郎那顆慣於秩序的心湖,泛起了圈圈漣漪。
他需要重新掌握主導權,將這段關係拉回到「指導」的既定軌道上。熟悉宅邸,便是這軌道的第一段路基。
「竈門君,」杏壽郎站起身,他挺直的脊梁重新確立了身為此地主人的氣場,「在你休息之前,我先帶你熟悉一下宅邸的佈局。這裡迴廊相連,結構複雜,以免你日後迷路。」
「好的!萬分感謝您,杏壽郎先生!」炭治郎立刻充滿幹勁地站起,雙眸中閃爍著純粹的好奇與期待。
他們一前一後,行走在被歲月打磨得溫潤如玉的檜木迴廊上。煉獄本家是一座沉默的巨獸,它的呼吸是穿堂而過的微風,它的心跳是庭院角落添水那規律的輕響。在這裡,靜默本身就是一種秩序,一種無需言說的威嚴。
就在他們轉過一個拐角時,一位負責擦拭廊柱的年輕女中映入眼簾。她的動作熟練而安靜,彷彿是這座宅邸的一個零件。察覺到主人的氣息,她受驚般地停下手中活計,迅速退至廊邊,以近乎九十度的鞠躬,將自己的存在感縮至最小。她的頭垂得低低的,視線只敢落在自己的草履上。
杏壽郎正準備如往常一般,目不斜視地走過。這是規矩,是維持主僕之間那道必要距離的默契。
然而,他身後那陣輕快的腳步聲,卻戛然而止。
「午安!您辛苦了!這裡被您擦得好光亮啊!」
一道清亮、溫暖得如同三月春陽的聲音,就這樣突兀地、卻又無比自然地灑進了這片莊嚴的靜默之中。
女中單薄的肩膀猛地一震,像是聽到了什麼難以理解的語言。她花了整整兩秒鐘,才敢緩緩地、試探性地抬起頭。映入她眼簾的,是那位紅髮少年燦爛的、不帶一絲陰霾的笑容,以及那雙正直地望著她的、清澈的酒紅色眼眸。
「啊……我……我……」巨大的衝擊讓她徹底失語,臉頰瞬間漲得通紅,手中的抹布「啪」地一聲掉在了地板上。她慌忙地撿起,更加惶恐地將頭埋進胸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萬、萬分抱歉!奴婢……奴婢失禮了!」
杏壽郎停下了腳步,回過身,眉頭因這意料之外的「失序」而緊緊蹙起。他感覺到一陣輕微的、近似於煩躁的情緒。他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竈門君,不必如此。」
「欸?為什麼?」炭治郎全然不解,他望向杏壽郎,眼神純粹得像一塊無暇的水晶,「向努力工作的人表達感謝與讚美,這……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在這座宅邸裡,每個人都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過度的言辭,只會擾亂他們的心緒,是無謂的干擾。」杏壽郎耐心地,以一種教導的口吻解釋著。
「干擾……嗎?」炭治郎的眼神黯淡了下來,看起來有些受傷。
杏壽郎以為他明白了,轉身繼續前行。然而,當他們路過正在專心修剪黑松的老園丁時,炭治郎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雖然壓低了些,卻依舊充滿了溫度:
「爺爺,您的技術真厲害!這棵松樹的樣子,比我在畫冊上看到的還要漂亮!請務必注意身體!」
老園丁那雙佈滿了老繭、緊握著鐵剪的手,在空中停滯了。他緩緩回首,斗笠下的那張臉上,滿是歲月的溝壑與勞作的汗水。他渾濁的雙眼因為驚訝而微微睜大,最終只是默默地、有些僵硬地朝炭治郎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杏壽郎的太陽穴開始隱隱抽痛。他覺得自己過去二十多年建立起來的、對人和事的掌控感,正在被這個少年用一種最溫和、卻也最蠻不講理的方式,一點點地瓦解。
他正準備用更嚴厲的措辭,向炭治郎闡明「身份」與「距離」的重要性時,炭治郎卻搶先一步,用一種近乎困惑的、低低的聲音問道:
「杏壽郎先生,在南錫的時候,母親曾教導我,無論是身穿華服的紳士,還是清掃街道的工人,他們的靈魂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向人表達善意,是接近上帝的方式。難道在日本,神明會因為對象的身份不同,而對善意有所區別嗎?」
杏壽郎被這個問題,徹底問住了。
神明……會有所區別嗎?
他無言以對。
從那一刻起,他放棄了制止,轉而成為了一名沉默的觀察者。
他開始用一種全新的、幾乎是審視的目光,去觀察炭治郎的「善意」在這座古宅中引發的連鎖反應。他看到廚房廊下揀菜的廚娘,在聽到那句「聞起來好香,我很期待晚餐」後,一邊慌張地回禮,一邊卻在轉身時,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驕傲的笑容。他看到迎面走來的年長僕役,在聽到那句「辛苦您了,看起來很重呢」之後,原本因疲憊而微駝的背,似乎都挺直了幾分。
這些人,他都認得。他知道他們的名字,了解他們的職責,並給予他們應得的薪俸與尊重。他是一位公正、威嚴、無可挑剔的未來家主。他的存在,是這座宅邸秩序的基石,是讓所有齒輪得以順暢運轉的中心太陽。
然而,太陽的光芒太過耀眼,以至於無人敢抬頭直視。他們敬畏他,服從他,卻也……懼怕他。
而炭治郎不同。如果說杏壽郎是天穹之上、光芒萬丈的太陽,那炭治郎就是冬日裡一盆溫暖的、可以圍坐的炭火。他或許沒有那麼耀眼,卻能將熱度,直接傳遞到每一個人凍僵的手心裡。
就在杏壽郎沉思之際,他們迎面遇上了他的弟弟,千壽郎。
「兄長大人。」千壽郎見到他,立刻停下腳步,恭敬地行禮,眼神中帶著一如既往的敬畏。
「千壽郎。」杏壽郎點頭,正準備介紹。
「午安!」炭治郎的聲音搶先響起。他的臉上,是與方才問候女中、園丁時,一模一樣的、不增一分也不減一分的燦爛笑容。「我是今天開始叨擾的竈門炭治郎!你的兄長大人非常溫柔,今後請多指教!」
千壽郎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白淨的臉頰微微泛紅,有些靦腆地回禮:「我、我是煉獄千壽郎……兄長他……啊不,請您多指教。」
杏壽郎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心中最後一絲困惑,轟然解開。
——原來如此。
炭治郎的善意,並非不懂規矩,也並非挑戰秩序。
他的善意,沒有前提,沒有對象之分,沒有任何目的性。它就像陽光,只是單純地、平等地,灑向它所能照耀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是高大的松樹,還是牆角無名的苔蘚。
這座被規矩、身份、榮耀層層包裹的、莊嚴卻也冰冷的煉獄本家……
今天,第一次,被陽光照進了那些從未被照亮過的、幽暗的角落。
杏壽郎感覺到,自己那顆早已習慣了身居高位、與人保持距離的心,正被這股不分你我的暖流,緩緩地、溫柔地浸潤著。
一種陌生的、卻並不討厭的感覺,在他胸口悄然蔓延。
宅邸的巡禮,在夕陽將庭院中的松影拉得斜長時,告一段落。
金紅色的餘暉,如同融化的琥珀,溫柔地潑灑在庭院的每一片青苔與白砂之上。杏壽郎帶領著炭治郎,最終停在了主庭園的緣側。他們並肩坐下,冰涼的檜木地板,隔絕了最後一絲白日的燥熱。晚風開始吹拂,帶著濕潤的泥土氣息與松針的清香,是屬於夜晚的序曲。
炭治郎凝視著眼前這座莊嚴、靜美得宛如一幅古老畫卷的庭邸。他敬佩於這裡的每一處細節,那種由時間與無數人的心血共同維護而成的秩序感。但同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的空曠感,也如同傍晚的薄霧,無聲地籠罩著他。
這是一座完美的、宏偉的、卻沒有「家」的體溫的宅邸。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股屬於傍晚庭院的清新空氣,給了他一些勇氣。他轉過頭,望著身旁杏壽郎被夕陽勾勒出溫暖輪廓的側臉,小心翼翼地組織著語言。
「杏壽郎先生,那個……今天真的非常感謝您,帶我認識了這個家。」他先是鄭重地道謝,然後才有些猶豫地,將心中盤桓已久的問題提出:「只是……我今日一路走來,似乎都未曾見到您的父母。按照禮節,我是否應當先向煉獄家的老爺與夫人致上問候之意?這本該是拜訪的第一步,若是我疏忽了,還請您指正。」
這是一個極其合理、也極其有禮貌的提問。在炭治郎的世界裡,家人,是一個家的核心。
杏壽郎的目光,從庭院那塊沉默了數百年的、象徵著須彌山的巨岩上收回。他轉向炭治郎,臉上是一種平靜無波的、近乎於面具的表情。
「你有這份心,很好。」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像是在闡述一條早已背誦純熟的家規。「但不必著急。父親大人與母親,平時並不住在本家。」
「欸?」
「為了讓我能盡早習慣並承接家主的位置,父親大人現居於麴町的別邸,那裡距離國會議事堂更近,便於他處理家族在政界的各項事務。」杏壽郎的解釋清晰、冷靜,不帶一絲情感色彩。「而母親,則是在相模國的鄉間別院靜養。所以煉獄本家,目前由我來維持它的秩序。」
他垂下眼簾,聲音平穩地為這一切作出結論:「等你習慣了這裡的生活,過幾日,再去向他們致意也不遲。」
他說得輕描淡寫。心中卻清晰地浮現出父親那張嚴肅的、不怒自威的臉。他能想像,當父親看到炭治郎這副模樣——穿著西洋服飾,眼神直率,言辭間缺少了華族之間那種特有的、層層包裹的敬語與謙辭時,那雙深邃的眼眸裡,將會是何等的失望與不悅。
這場「拜訪」,必須推遲。直到他能將這塊來自異國的、太過耀眼的璞玉,打磨出父親所認可的、內斂而沉穩的日本形狀。
然而,炭治郎的關注點,卻完全偏離了這些複雜的家族考量。他只是捕捉到了那段話語背後,最簡單、最核心的一個事實。
「沒有和父母住在一起啊……」他低聲重複了一遍,像是在確認某個難以置信的消息。然後,他抬起頭,那雙清澈的酒紅色眼眸,像兩池映著晚霞的溫泉,直直地望進杏壽郎的眼底。
他問出了一個最柔軟、也最鋒利的問題:
「那不是很寂寞嗎?」
寂寞?
這個詞,像一顆來自異次元的隕石,沒有任何預兆地,猛然砸進了杏壽郎那座由「責任」、「榮耀」、「鍛鍊」、「秩序」等堅固基石所構築起來的世界。
他的人生中,從未有人教過他這個詞彙。
他的身體,比他的思想,更快地做出了反應。他那一直挺得筆直的背脊,在一瞬間變得無比僵硬。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識地收緊,抓皺了身下那昂貴的袴布。
他沒有回答。他的靈魂,被那個詞語擊中,跌入了一段被他用鐵鎖塵封了十六年的、遙遠的記憶之中。
那是一個同樣的、有著美麗晚霞的傍晚。
年僅十歲的他,和更年幼的千壽郎,並肩站在玄關。母親身著一襲淡紫色的外訪服,背對著他們。她的背影,是他記憶中最後的、溫暖的顏色。他還記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山茶花髮油的香氣。
他記得自己拉著她的衣袖,問:「母親大人,為何要走?」
他記得父親就站在遠處的書房窗邊,只是一個沉默的、被陰影籠罩的輪廓。
然後,他聽到了父親冷靜得近乎殘酷的聲音:「——這是為了煉獄家。」
為了煉獄家在貴族院的地位,為了隔絕那些因母親娘家失勢而起的政治流言。
所以,妻子必須被送走。所以,家庭必須被拆分。
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名為「家族」的、更崇高的存在。
他記得母親轉過身,蹲下來,溫柔地撫摸著他們的頭,眼中沒有淚,只有一種他當時無法理解的、深沉的悲傷。她說:「杏壽郎,千壽郎,要成為像父親大人一樣,頂天立地的煉獄家男兒。」
然後,她轉身,坐上了那輛將駛向遙遠鄉下的馬車。車輪碾過碎石路的聲音,在空曠的庭院裡,顯得格外刺耳。
那天之後,「寂寞」這種情緒,就成了煉獄家繼承人絕不該擁有的、奢侈的廢品。他用無止盡的鍛鍊填滿身體的疲憊,用浩瀚的典籍填滿思想的空隙。他讓自己發光,發熱,成為一顆小小的太陽,用自身的光芒,去驅散籠罩著年幼弟弟和這座空曠宅邸的寒冷與黑暗。
他以為自己早已將那份情緒,燃燒殆盡了。
可是,為什麼……
當身旁這個少年,用如此理所當然的、帶著一絲純粹擔憂的語氣,問出這個問題時……
杏壽郎感覺到,自己那顆用火焰層層包裹起來的心臟,最內裡、最柔軟的那個地方,被一隻溫柔的手,輕輕地、輕輕地,觸碰了一下。
那個地方,他從未允許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去探視過。
那個地方……好像一直都是空著的,冷著的。
晚風吹過,緣側的風鈴發出「叮鈴」一聲輕響,清脆得像一聲嘆息。
杏壽郎依然沒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凝視著那輪即將沉入地平線的、孤獨的夕陽。
緣側之上,寂靜像一口無形的洪鐘,將兩人籠罩其中。
晚風變得更涼了些,帶著一種近乎冷漠的溫柔,吹動著杏壽郎額前那幾縷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髮絲。風鈴「叮鈴」作響,那清越的聲音,此刻聽來竟像一聲聲無可奈何的嘆息,迴盪在逐漸沉入暮色的庭院裡。
炭治郎看著杏壽郎。他看著對方那張平日裡總是充滿著太陽般熱度的側臉,此刻卻被一層薄薄的、名為「追憶」的陰影所覆蓋。那雙總是燃燒著、直視前方的眼眸,正凝視著庭院深處的某一點,那裡空無一物,卻又彷彿藏著整個世界的重量。一股深沉的、幾乎要將人凍結的孤高氣息,從杏壽郎身上散發出來,讓他周遭的空氣都變得稀薄。
炭治郎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揪緊了。他敏銳得近乎痛苦的同理心,讓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那句單純的問話,像一把莽撞的鑰匙,意外地撬開了對方內心深處一扇從不示人的、塵封已久的門扉。門後,是超乎他想像的、深沉得如同冬日長夜的孤獨。
他感到一陣懊悔,那懊悔甚至帶來了生理性的刺痛。
「對不起,杏壽郎先生。」
最終,是炭治郎用幾不可聞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顫抖與真誠的歉意,像是怕驚擾到一隻正在舔舐傷口的、驕傲的雄獅。「我……我問了一個非常失禮、也非常愚蠢的問題。我沒有權利去探問您的家事……真的非常抱歉。」
說著,他將額頭深深地抵在身前的緣側地板上,行了一個最鄭重的「土下座」。這是他來到這裡後,學會的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禮」,一個笨拙的、卻承載了他所有歉意的謝罪。
杏壽郎的視線,終於從那片虛無的空洞中,緩緩地、一寸寸地,拉回到身旁這個近乎卑微地伏在地上的少年身上。他那因陷入回憶而變得有些渙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焦點。
他看著炭治郎那頭在夜色中依舊顯得溫暖的紅髮,心中某個被冰封了十六年的地方,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幾乎要被晚風忽略的碎裂聲。
「抬起頭來。」杏壽郎開口,聲音比平時沙啞了幾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沒有錯。」
炭治郎聞言,有些不安地、慢慢地抬起頭。
「你並未失禮,也並不愚蠢。」杏壽郎的目光與他相接,那雙金紅色的眼眸深處,風暴已然平息,只剩下餘燼般的沉靜。「那只是……關於煉獄家,一個既定的『事實』而已。與你無關。」
他將那份足以壓垮一個十歲孩童的沉重過往,用「事實」這個冰冷客觀的詞彙輕輕包裹,然後將其重新放回了內心那口被重重鐵鎖封印的箱子裡。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依舊坐著的炭治郎,用一種屬於家主的、不容置喙的語氣說道:
「夜深了,晚風寒涼。進屋吧。」
「晚膳已在準備,一小時後,會有人前來通知你。」
這是一種溫和的驅逐,也是一種不著痕跡的、對話題的終結。炭治郎抬起頭,看著那個重新變回無懈可擊的「煉獄家繼承人」的杏壽郎,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一晚的晚餐,是在一間極其雅緻的、只點著幾盞昏黃白熾燈的房間裡進行的。兩人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張寬大的、光可鑑人的黑漆矮桌。一道道如同工筆畫般的懷石料理,由女中們踏著無聲的腳步,悄然呈上,又悄然撤下。
起初的氣氛,是凝滯的。緣側上的那段對話,像一縷無法散去的幽魂,徘徊在兩人之間。連筷子與瓷器偶爾的輕碰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然而,當一道烤得金黃香脆、旁邊點綴著一小撮蓼醋的鹽烤香魚被端上來時,炭治郎的眼中,再次閃爍起那種純粹的、對美好事物無法抑制的欣賞光芒。
「哇……好香!」
看著他那副彷彿能將所有陰霾都一掃而空的、饞嘴的模樣,杏壽郎沉默了片刻,竟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這是香魚。是大正年代最受歡迎的夏日河魚,以食水苔為生,故而肉質清香,無泥腥味。武士們尤其喜愛,稱其為『香魚的氣節』。」他的聲音平穩,像是在念誦書本上的文字,卻無形中,為這道菜餚增添了幾分屬於武家的風骨。
「香魚的氣節……」炭治郎喃喃自語,他夾起一塊魚肉,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細細品嚐後,滿足地讚嘆:「真的!有種青草一樣的味道!好吃!」
杏壽郎看著他那副生動的表情,竟也覺得口中的魚肉,比平日里更美味了幾分。
就這樣,他開始一道一道地,為炭治郎解說起餐桌上的「語言」。
「那是『八寸』,用以表現季節之物。碗中的那枚芋頭,雕的是秋日的『初菊』。」
「這碗湯,名為『土瓶蒸』,精華全在於湯中。將酸橘汁滴入,風味更佳。」
他將那些蘊含在食物背後的、關於季節、關於技藝、關於「侘寂」的日本美學,用平實的語言,娓娓道來。他本以為,這只是在履行「指導者」的義務,是在填補這尷尬的沉默。但他漸漸發現,當他看到炭治郎因為他的解說,而對口中的食物流露出更深層次的理解與喜悅時,他自己的內心,也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的滿足感。
這場晚膳,從一場沉默的對峙,變成了一堂生動的、關於日本飲食文化的入門課。
晚餐結束時,房間裡昏黃的燈光,似乎也變得溫暖了幾分。
在炭治郎準備告退時,杏壽郎叫住了他。
「竈門君。」
「是!」
「明日清晨,卯時正刻,到庭院東側的劍道場來。」杏壽郎的眼神恢復了往日的銳利與明亮,像兩簇在暗夜中重新燃起的火焰。「你的第一堂課,從『揮刀』開始。」
回到自己的書房後,杏壽郎獨自一人,端坐於窗前。窗外,是深邃的、點綴著幾顆疏星的夜空。月光如水,將庭院的黑松鍍上了一層銀霜。
他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一切。從那枚來自法國南錫的奶油糖,到緣側上那句直擊心靈的問話,再到晚膳時那場意外和諧的交流。
這個名為竈門炭治郎的少年,像一顆投入古井的石子,徹底打亂了他平靜無波的世界。他用他那份不分你我的陽光,照亮了宅邸裡的陰暗角落;又用他那份不加修飾的純粹,叩問了他內心最深的孤獨。
那句「不是很寂寞嗎?」,還在耳邊迴響。
杏壽郎閉上眼。
寂寞……嗎?
或許吧。
但從明天起,這座空曠的宅邸裡,將會多出一道清晨揮舞竹劍的身影,和一聲聲充滿活力的吶喊。
或許,這份長達一年的「指導」,會為那個他不願去觸碰的問題,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牆邊刀架上那柄安靜的佩刀上。
心緒的迷惘,就用劍道的「形」,來重新斬出一條明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