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夜衛司署
燈火映著密報,陸昭單膝跪下,雙手將邊符送來的情報遞上。
陸秋涯翻看,不語,只是手指在案上輕敲。陸昭低聲:「西北的火,燒得太旺了,恐怕……」
抬眼正要接口,卻被義父的眼神壓住。
「你記住,夜衛司的人,不是去救火的。」
他聲音平淡,卻像刀鋒一樣直白。
「是誰的人,就以尊為最大考量去思考利益,懂嗎?」
陸昭沉默片刻,拱手:「謹遵統領之令。」
陸秋涯望著他,語氣微沉
「風王……是個好苗子。」
「當年我教的那些手段,他也都學得快,可惜啊……太急了。」
他忽然低聲一歎,像是父親,又像是冷靜的棋手
「這場仗,對太子,是機會教育。」
「對風王,也是。」
「跌一跤,才能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陸昭屏住氣息,眉心緊鎖。
「你能做的,不是阻止。」
陸秋涯抬眼,眼神銳利。
「是讓這一跤,摔得沒那麼重。」
燈火搖曳,兩人的影子被拉得極長。
***
靖淵十八年六月
朝堂
大殿上,群臣拜賀,捷報堆滿御案。
兵部尚書趙湘岸聲如洪鐘,手捧軍報朗聲:
「風王連戰皆捷,敵軍潰退!」
「諸將讚曰:其姿英武,不遜先皇!」
他頓了頓,笑得意味深長:
「當年永晏帝,英姿颯爽,馳騁沙場,如今風王……真有幾分其父之風啊!」
殿內一片應和聲,老臣們笑著點頭:「不錯,不錯!」
「果真虎父無犬子!」
話音落下,氣氛瞬間微妙。
人人都心照不宣
永晏帝駕崩時,風王尚且三歲,母妃早亡,無人庇護。
若非當年永晏帝的胞弟繼位成靖淵帝
如今坐在龍椅上的人,會是誰?
有人不動聲色地低頭,袖口裡的指節卻在發抖。
有人眼角含笑,卻避開了太子的目光。
滿殿百官,沉默裡暗潮洶湧。
太子端坐上首,臉上仍帶笑意,舉盞附和:「這是我皇弟,理當如此。」
聲音穩重,大氣沉著。
當年父皇繼任時,明明是握著他的手,說「要繼承為君之道」。
可如今,群臣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說知棠更像君王?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視線落到案前站立的趙湘岸。
兵部尚書,兩朝老臣,笑容恭敬,眼神卻深不可測。
知明心中一冷,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他故意放大的火。
他眼底閃過一瞬陰影,卻隨即收斂,語氣平穩如常: 「趙大人辛苦了。」
他端起茶盞,緩緩送到唇邊。
熱氣氤氳,他卻用長袖半掩面容。
袖影掩住的,是太子眼底一閃而過的陰影——
(……總有一天,我要親手解決你。)
***
御書房
太子賀知明聽著外頭蟬鳴鳥叫,手裡卻端著茶盞許久未動。
桌上散落的,不只有軍報,還有太子賀知明親手寫下的家訓稿。
三位年幼的公主,總愛在院裡笑鬧,卻沒有一個兒子能繼承血脈。
他卻仍堅持一夫一妻,從未納側妃。
滿朝文武皆知他的克己與清正,私下卻有無數耳語:
「太子無子。」
「風王有子。」
偏偏這時,又有「天命所歸」的傳說,將賀知棠捧成永晏帝的遺孤。
他捏緊手中的冊子,紙角被指節壓出一道深痕。
胸口像被萬斤壓住,連呼吸都覺得沉。
知明猛地抬頭,額上滲出一層冷汗。
外間的蟬鳴依舊,可他的心卻如墜冰窟。
那一瞬間,他心頭狠狠一震。
胸腔裡湧起一股陌生的酸意,像是被誰從背後推了一把。
第一次,他生出了動搖。
——若有朝一日,這個弟弟真的超越了自己呢?
他指尖收緊,將茶盞攥得發冷。
腦海裡卻又閃回另一個畫面:
小時候,那個傻乎乎的弟弟,總喜歡傻楞楞地跟在後頭,扯著他衣袖喊「哥哥,陪我玩!」
明明什麼也不懂,卻笑得比誰都開心。
賀知明閉上眼,強行壓住那股悶意。
「不行……」他在心底低聲咕噥。
「我不能這樣思考。」
因為一旦承認這個念頭,就意味著——
不是一位正直的明君…
***
靖淵十八年八月
京城市井
盛夏,京城燈市正盛。
茶館裡,說書人拍著醒木,聲如洪鐘: 「只聽那風王縱馬西北,三聲大笑,十萬敵軍嚇得丟盔棄甲!」
眾人拍桌叫好,喝彩聲震得樓板都在顫。
「哎呀,這才是真神將啊!」
「風王一出,戰無不勝!」
「上回說書人還講,風王單槍匹馬挑了敵將三十回合,最後一槍——噗!挑翻馬下!」
孩童提著紙燈籠,學著大人模樣叉腰大喊: 「風王!風王!」
笑聲此起彼伏,鬧得整條街都熱鬧起來。
婦人們聽得歡喜,卻還是忍不住嘴角上揚: 「要是邊疆真有這麼個神將,我們家裡的男人,就能少送幾個去當兵了吧……」
小販順勢吆喝,把熱騰騰的餅子起了新名頭: 「快來買『風王餅』!吃了保你百戰百勝!」
更有人湊到茶桌邊,壓低聲音卻故作神祕: 「聽說風王可不是一般人啊——他可是永晏先皇的遺孤!」
這話一出,眾人瞬間瞪大了眼。
「難怪!當年永晏帝開疆闢土,何等英姿!可惜猝逝,隆州沒能攻下……」
「如今換成他兒子打下來,才叫天命在身!」
「果真虎父無犬子啊!」
一時間,「風王」二字,不只是將軍的名號,更被傳成了「君王的血脈」。
——市井的熱鬧與崇拜,無形中,成了朝堂最忌諱的火。
***
靖淵十八年八月末。
御書房
太子賀知明正翻閱兵部送來的軍報
裏頭有一卷畫冊
是京中燈市最近流傳的『風王傳』
說是百姓自發繪製
賀知明微愣,接過一看,只見紙上描繪——
少年將軍縱馬揮槍,背後十萬敵軍潰敗
下方還寫著幾行小字
「永晏遺孤,天命所歸。」
筆跡粗糙,卻滿是激昂。
太子指尖一顫,頁角被他不自覺捏皺。
盯著那幾個「天命所歸」的字
二十七年來,他從未怠惰一步。
從讀書到練兵,從處事到持家,他都克盡職守。
可如今,他的努力,在這些人民眼裡似乎不值得一提。
他捏緊手中的畫冊,紙角被指節壓出一道深痕。
胸口像被萬斤壓住,連呼吸都覺得沉。
忽然,有聲音在耳畔輕輕響起,似真似幻:
「……不要忘了,現在監國的是誰?」
***
靖淵十八年九月秋
太子賀知明立在御花園石徑旁,靜靜望著。
落葉在秋風裡翻紅,旋轉,最後無聲墜地。
腳邊的秋海棠正盛,花瓣豔若火焰。
葉小苓站在一旁,神色不卑不亢,像是看透人情冷暖。
他淡淡開口:「殿下,世上很多事,不是當事人自願,而是天下人認可。」
他頓了頓,目光正視太子,語氣依舊平靜: 「當所有人都覺得,誰才是那個人——那麼,他就是了。」
靜默一瞬。
賀知明指尖一顫,忽地伸手,摘下一枝秋海棠。
花瓣散落掌心,鮮紅如血。
他低聲喃喃:「落葉紅了……也終會落下。」
葉小苓只是在旁輕輕一笑,沒有再多說。
那笑意,不是服從,而是看著少主終於明白——天下有些東西,比親情更重要。
這一刻,拯救隆州的居民於水火,早就拋諸腦後了。
***
靖淵十八年十月入冬
業國・王城
業帝展信,冷冷一笑。
禮朝送來的「軍需物資」,疊滿了殿前。
表面上是繳獲,實則是兵部尚書趙湘岸暗中送來的「援助」。
他隨手翻看,一袋袋糧草、一卷卷戰圖,皆出自禮朝。
「呵……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大臣低聲應和:「禮朝軍營內部早已分派,兵部那一系,與風王並不對付。」
「這些東西,是他們自己送上門的。」
業帝眸光森冷,放下軍報,轉身看向沙盤。
「那就讓風王打得更快、更響吧。」
「勝得越盛,摔得就越狠。」
***
入冬以來
業國兵敗如山倒節節敗退
終於在年末
戰鼓震天,賀知棠率軍攻入隆州,短短數月,已奪下三分之二的土地。
城池不斷易手,捷報紛至沓來。
將士們歡呼:「風王萬歲!」
士兵們舉著酒碗,喊破嗓子,仿佛勝利近在眼前。
知棠卻騎在馬背上,眼神掃過城中街道。
鋪子林立,人聲鼎沸,卻與他想像中的「苦難民眾」不同。
夢城是隆州最繁華的所在
戰火方熄,市集已重開。
繡坊、鐵鋪、糧行,甚至酒肆、妓館,都在招攬生意。
可知棠卻注意到,那些攤販眼底閃過的冷意。
知棠一怔。
原來這裡的繁榮,是靠戰爭養起來的。
夜裡,他獨坐城樓,看著夢城燈火。
士兵們在城樓下燃起篝火,唱著粗獷的軍歌,聲音震得城牆都在顫。
酒壺來回傳遞,歡呼聲不斷響起
「風王萬歲!」
「這城是我們的了!」
遠處的喧鬧聲像海浪一樣拍打過來,卻沒能驅散知棠心頭的寒意。
***
「你們蓮族……在這裡,是怎麼過活的?」
知棠把菱菱喚來,盯著她的眼睛,低聲問。
菱菱神色平淡,語氣卻冷得像夜風:
「不想波及戰火的,早就走了。」
「留下的……就是靠這場戰事吃飯。」
「沒有仗,這裡也活不下去。」
知棠怔住,喉嚨發緊,半晌沒說話。
菱菱卻忽然勾起唇角,眼神裡帶著一絲近乎嘲諷的冷意:
「怎麼?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我們是同類。」
「你在敵軍那邊沒有感受過嗎?」
她語氣更輕,卻字字如刀:
「你不是也說過,你有一半蓮族的血統?」
「那你應該很清楚吧——我們長得這麼標緻,註定就是鮮花。」
「而鮮花……就是要醉生夢死。」
——那一刻,知棠心口猛然一震。
腦海裡浮現兒時那些冷笑的嘴臉:
「永晏帝當年征戰西北,與蓮族歡愉後留下的孽種!」
「不是純血的皇子!」
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小小的孩童,站在殿中渾身發抖,宮廷下人的目光都像利劍般扎人。
只要有人攻擊他的血統,皇后,總是第一個站在他前面。
她一襲鳳袍,聲音冰冷到刺骨:
「拖出去!杖斃!」
殿外傳來血腥的慘叫,她卻連眼都未曾眨過。
——回到現實。
知棠死死攥著手裡的酒盞,指節泛白,酒水微微晃動,卻一句反駁也說不出口。
他眼底的火光一閃而過,被壓得死死的,只餘胸腔翻滾的悶意。
***
隔日
知棠問副官,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你說……我做的事,真的是對的嗎?」
副官一愣,沉默良久,才苦笑著搖頭: 「我也不知道。這仗打了二十七年,到底該不該結束……誰能說清?」
知棠盯著城下的街市,心口一陣刺痛。
兒時,他聽太傅說過:隆州百姓深陷水火,需有人拯救。
可如今,繁華的夢城燈火通明,市井熱鬧,酒樓裡歌聲不絕。
街角的鐵匠敲得滿頭大汗,一邊笑,一邊喊:「打仗好!兵器賣得快!」
連酒肆的掌櫃都在高聲叫賣:「勝了一仗,還不快來痛飲!」
知棠看著,胸口發緊。
(這裡的人,真的需要我來拯救嗎?)
「這就是水火?」 他低聲自語,像在問副官,又像在問自己。
副官張了張口,終究只是長長嘆息: 「……我們也只是拿任務做事罷了,說不上對錯。」
副官苦笑著搖頭,聲音壓得很低:
「咱們只是想趕快打完,趕快回家罷了……」
說完這句,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因為他清楚,兵單上簽的是終身契。 哪裡還有「回家」這條路?
可若不這麼說,他就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篝火映紅夢城的夜空,軍歌和笑聲在街巷裡回蕩。
可在這片熱鬧聲裡,他只覺得孤獨如影隨形。
抬頭望向星空,煙火與星辰交錯,冷得叫人心慌。
副官輕聲勸道:「……過幾天就要回京過年了,別想了。」
「嗯…也對…」
風王安靜地看著街景
勝利的光環,與隱隱的危機,交織在這片白雪將至的寒夜。
風王的盛名,正一步步逼向無法回頭的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