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淵十八年三月。
西北大捷的軍報傳遍整座營地,鼓聲震天。
小兵們一個個紅著臉,拉著酒碗亂吼亂笑。「咱們風王回來啦!」
「這仗多虧王爺衝在最前頭,不然我早躺亂葬崗啦!」
「哈哈哈!馬的,第一次覺得自己有用!」
火堆邊的笑聲直竄天際,幾個小兵喝得滿臉通紅,拍胸脯、吹牛、罵髒話,卻都是真心實意的快活。
對他們來說,風王不是什麼天將神將,而是能把他們一個個活著帶回來的主將。
賀知棠縱馬入營時,滿營高呼聲震得風雪都碎了。
他咧嘴大笑,心裡暗暗想:這才是他想要的聲音。
——可營帳裡的氣氛,卻完全不同。
將軍們齊聚一堂,滿臉堆笑。
「王爺神勇!」
「真乃社稷之福!」
「連勝幾仗,戰功太盛啊……」
「呵,年紀輕輕,就能有此威名,真是後生可畏。」
酒盞碰得叮叮響。
知棠把玩著酒盞,眼神懶散
(唉…好無聊…)
比起聽這些位階高的人說恭維話自己更喜歡跟基層混
但是戰爭又不是兒戲知棠自己也清楚
不靠這些人一起帶兵要怎麼贏下來
他懶得搭腔,只是仰頭灌酒。
(唉……還是跟小兵喝酒比較快活。)
(至少他們的笑,不帶算計。)
夜裡營帳熱鬧到天明,他卻覺得越喝越冷。
***
靖淵十八年四月某日
清晨,客棧外風雪刺骨。
陸昭收拾行囊,老樣子留下一張紙在桌角,丟幾枚銅錢給店小二。
離去時,店小二這一次難得對他說了一些話。
低聲嘆道:「最近明顯生意不好了。」
陸昭眉梢一動,卻不回話,只把銅錢推遠了些。
——這句話,他聽得懂。
他心裡想著——再過兩個時辰,就能見到那個『傢伙』。
終於到了西北軍營,太陽都在正中間了。
營門大開
陸昭翻身下馬,泥濺上靴沿,他抬眼看著士兵們。
士兵們正大聲笑鬧,一見到他腰牌上的令牌,便立刻停下動作,整齊行禮。
陸昭只是頷首,神色如常,語氣卻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冷意
「末將要見風王,請幫我轉告。」
傳令兵飛快奔去。
不多時,營帳內傳來一陣爽朗大笑。
賀知棠大步走出來,鎧甲在日光下閃著冷光,嘴角卻掛著一如既往的吊兒郎當。
「哎呀——這不是陸昭嗎?兄弟,你可算來啦!」
他抬手一揮,士兵們的歡呼聲瞬間又響徹整個營地。
陸昭靜靜望著眼前這股聲勢。
想到朝廷的局勢,還有店小二那句「生意不好了」。
他心裡卻只覺得兩個字:——不妙。
帳內燈火搖曳,篝火的煙氣裹著寒氣。
陸昭坐下,盯著知棠開門見山:「這一個月,過得怎麼樣?」
知棠正把酒盞往嘴邊送,聞言哈哈一笑,灌了一口:「好得很!敵軍一見我們,轉頭就跑,比去年痛快多了!」
陸昭眉頭微蹙:「你不覺得,太順了嗎?這……會不會是個陷阱?」
知棠放下酒盞,嘴角仍帶笑:「陷阱?誰會拿腳下的土地和百姓開玩笑?」
陸昭神色一沉,語氣卻不疾不徐:「並不是所有人都愛民如子。更多時候,只有權衡,只有犧牲。」
知棠挑眉,聲音壓低:「可我小時候從太傅那裡聽來的,不就是要攻下隆州?兵部這些年,不一直在為這個目標努力?」
陸昭環顧一圈,確定帳內無人,才俯身低聲道:「知棠,你難道沒覺得奇怪?一場仗,打了二十七年。」
「你我才二十二、二十三,整場戰事的年歲,比我們還長。」
「若真是僵持不下,為何二十七年來,沒有一紙協議?沒有任何實質改變?」
話音落下,帳內一時靜寂。
知棠盯著案上燃盞,笑意漸漸收斂。
心底閃過那些大人們的暗箱與勾當,齒間一緊。
(馬的……這些老東西。)
陸昭卻繼續沉聲
「我勸你,別操之過急。這裡頭有貓膩。」
知棠忽然抬頭,眼神帶著火光,語氣帶笑卻壓不住倔強:「現在不是皇兄執政嗎?若真是時機,何不一舉攻破,把這些老東西、噁心的彎彎繞繞,通通終結!」
帳內的火光「啪」地一聲炸開,映得他笑得張狂。
陸昭沉默了,手指無意識地在桌案上敲了兩下。
頭隱隱作痛。
說到底,他比誰都清楚風王不是蠢,而是太真。
他心裡很清楚——自己說什麼都沒用。
這小子啊,越勸只會跑得更快。
(……真是瘋王)
他揉了揉眉心,長長吐出一口氣,最終只是淡淡道:「小心點。」
知棠笑:「哈哈哈,放心吧!我命硬得很!」
陸昭卻沉沉起身,掀簾而出。
四月的春風長滿了新芽
但帳外的世界靜得可怕,只有遠處的號角聲隱隱。
他抬頭望著滿地綠葉,指尖按了按眉心,痛意像釘子一樣鑽進腦裡。
(不是這樣的……)
(他太急了。這樣衝下去,總有一天會摔。)
可回想起知棠剛才那副張狂模樣,他忽然又無聲苦笑。
一匹瘋馬,你越拉,他跑得越快。
陸昭握緊了拳。
既然勸不住,那就只能未雨綢繆。
(等有一天,他真的摔下來……我得在場。)
(不然,沒人能把他活著拉回來。)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背影沉穩,卻像壓著千斤。
***
陸昭從營帳裡走出來,臉色陰沉,眉心緊鎖。
兩名值守士兵立刻迎上前,看清他腰間的令牌,忙不迭拱手行禮,聲音洪亮: 「參見夜衛司大人!」
旁邊幾個小兵忍不住竊竊私語,滿臉興奮: 「你看,夜衛司大人也是來為風王慶功的吧?」
「廢話!有這樣的將領,咱們西北肯定贏到底啊!」
幾個人壓低聲音竊笑,眼神裡滿是單純的崇敬與熱血。
陸昭卻沒有答話,只是抬眼望了望遠方的風雪,隨即轉身離去。
在士兵眼裡,那背影穩如山岳,似乎帶來安心。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肩上的重量,沉得令人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