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淵十年。
那一年,賀知明十九歲。
御書房裡燈火搖曳,棋盤上楚河漢界,黑紅子對峙。靖淵帝夾起一枚「車」,砰然落下
聲音冷峻卻不容置疑 「知明,你是皇儲。做事不能只顧私情,要先想天下與大義。」
年少的知明垂首,聲音低沉:「……是。」
「王權是根,其他棋子,都是消耗品」
話音未落,「炮」直擊
將知明的「將」逼入絕境。
「看清楚了嗎?」
黑子相連,將軍聲響如金戈交擊。
知明指尖一顫,死死盯著被困的「將」,心口卻像也被困住了一樣。
***
靖淵十九年一月末
照理來說知棠差不多要整裝回去西北了
然而太子轉告暫緩
並下令知堂明天到金鑾殿上朝
朝堂・大殿
冬日天光冷白,御座空著。
太子賀知明端坐監國之位,群臣分立兩側,殿內肅殺如霜。
兵部尚書趙湘岸出列
手持奏疏,聲音如鐘,字字震得殿瓦生寒
「風王賀知棠,罪狀四端,請殿下明鑒!」
殿內頓時一靜。
趙湘岸抬手,奏疏一展,聲音鏗然
「其一,風王擅改軍令!私令禁衛假扮己身,獨自潛入敵境。軍令如山,不容自專!若人人如此,軍紀必潰!」
眾臣連聲附和
「軍中大忌!」
「誠然!」
趙湘岸眼神一轉,緊接著又道
「其二,有將士作證,風王在軍中妄言——『本王才是未來的皇帝』!此言何意?分明是逼宮之兆!」
殿內嘩然,有人倒吸冷氣,目光齊齊落向知棠。
趙湘岸冷笑一聲,聲音壓低,卻字字如刀
「其三,風王之母,本是蓮族。此族反覆無常,今日事禮,明日投業,二十七年戰火不熄,皆因其輩擾亂!風王屢戰屢勝,怕不是忠義,而是這股見風轉舵、不忠不義的血!」
群臣竊竊私語
「竟有此事……」
「難怪……」
最後,他重重一拱手,聲音震響整座金鑾殿
「其四,風王凱旋歸京,萬人空巷,百姓只呼『風王』,不呼『太子』!此舉若非僭越,便是圖謀!殿下,請早作裁斷!」
一番話掷地有聲,殿內氣氛驟然凝固。
賀知棠聽完,滿臉不可置信
但是他忍住怒火
「兵。部。尚。書。趙。湘。岸。你倒是說說本王何曾僭越?」
群臣或避開目光,或低聲議論,有人眼神閃爍,有人眉頭緊鎖。
賀知棠冷笑,聲音壓得低,卻像風刀刮在眾人心口。
「呵……京城的老爺們,滿口忠義,滿口軍紀,可你們懂什麼是西北嗎?懂什麼是百姓的骨頭被風沙磨碎?」
「你們坐在這裡搖頭晃腦,推杯換盞,卻要小兵一批批去送命,填你們的戰報。這,就是你們的軍紀?」
他的聲音壓得低,卻逼得群臣無法直視。
「一個個縮在營帳裡,讓小兵去做『敢死』,耗命去填戰場!那才叫忠義?那才叫守軍紀?」
知棠冷冷一笑,眼底帶著一抹戲謔的光: 「說穿了,你們要的只是有人替你們流血,替你們耗命,好讓京城太平無事罷了。」
一名老臣上前,聲音冷厲如鐵: 「風王!你目無軍紀,自專專斷,本該以軍法處置!先帝在世,曾萬般叮囑我等,務必嚴責皇族子弟!今日此諫,縱掉腦袋,老臣也要進!」
他一拍佩劍,劍鳴長嘯,聲音壓過所有竊竊私語。
「我賀知棠,一生不可能背叛禮朝,不可能背叛皇帝,更不可能背叛太子!」
「孤知道。」
知明端坐監國之位,語氣平靜,卻像千斤巨石落下。
殿內靜得落針可聞。
知棠猛然抬頭,眼神裡全是希冀——他在等,等皇兄給他一個信任。
太子賀知明眼底幽暗如潭。
(弟弟,我信你清白……可天下人信嗎?若我不處置,便是昏庸。)
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如鐵: 「皇弟,為兄不會殺你。」
知棠眼底燃起希望。
可下一瞬,知明接著落下冷冽的宣判
「但為了天下安穩,為兄只能——將你幽禁王府。」
殿內嘩然。
知棠渾身一震,面色瞬間失血般蒼白。
旁側的陸昭猛地握緊拳頭,指節泛白。
「趙湘岸。」
知明轉過頭,語氣不徐不疾
「你是兵部尚書,再擇一人去領西北大軍吧。」
「是。」
趙湘岸緩緩起身,俯身一拜,唇角卻勾起一抹隱忍的冷笑。
(呵……父子如出一轍。當年永晏帝盛極一時,終究栽在臣手裡。如今風王,也不過如此。)
知棠額角青筋暴起,胸口起伏劇烈,卻被侍衛死死壓制。
知明看著弟弟狼狽的身影,心頭一緊,壓下所有情緒。
(我沒有要害他。我只是要他——別再出頭了。)
弟弟驍勇、耀眼,卻不懂收斂。
若再這樣下去,他終會被眾人奉為「天命」。
到那時,誰還記得,自己才是皇儲?
知明閉上眼,喉頭發緊。
(關起來……只要關起來,就好了。)
他一遍遍告訴自己,甚至帶著一絲自我安慰
這不是殘忍,而是保護。
是為了大局,也是為了弟弟的性命。
可心底深處,他明白——那根本不是保護。
那是披著仁厚外衣的偽善。
是將一隻展翅的雄鷹,硬生生折斷翅膀,塞進籠中。
知明睜開眼,神情已恢復如常。 「趙大人,辛苦了。」
語氣平穩,像什麼都未曾發生。
唯有袖下緊握的手,冰冷如霜。
***
知棠被侍衛押回王府,厚重的門板「轟」地關上。
外頭重兵把守,內院燈火雖亮,卻冷清得像一座囚籠。
他渾身的氣力像是被抽空,一屁股坐在石階上,還沒回過神。
腦子裡只迴盪著皇兄那句話——
「為兄不會殺你,只是幽禁。」
——那還有什麼分別?
對瀟灑一生、衝鋒陷陣的風王而言,關在王府裡,比殺了他更殘忍。
他在戰場上從未輸過,卻第一次嚐到被自己至親打碎的滋味。
知棠眼睛卻一片空茫。
(不可能的……我怎麼會逼宮?我怎麼會背叛?)
(為什麼……皇兄要這樣對我?)
***
夜衛司署・密室
燭火搖曳,牆上映出陸昭削瘦而緊繃的側影。
他靜靜立著,眉心緊鎖。
從奏報上看清一切之後,心底的冷意已沉到骨子裡。
——這不是審判,而是算計。
太子為了自保,寧可犧牲知棠。
陸秋涯離開前,語氣如寒鐵: 「知棠的罪,能保就保。但你若妄動,要有被一併清算的準備。」
話音還在腦海迴盪,陸昭垂下眼,長長吐出一口氣。
指節死死扣在桌案邊緣,青筋繃起。
(義父說得對,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困死。)
***
京城軍營
鐵甲映著冷光,營帳裡氣氛凝滯。
鄭方行跪在堂中,接過兵符,聲音壓得極低: 「末將……領命。」
兵部尚書趙湘岸滿面笑容,語氣卻冷如寒鐵: 「從今日起,你便是西北大將軍。這一役若能善終,必有封賞。」
說完,袖一甩,大步而去。
帳內靜得只聽得見風聲。
鄭副官緩緩起身,指尖緊扣兵符,掌心滲汗。
他當然知道——早朝才剛定下「幽禁風王」的決議,轉頭,卻將西北軍權交到自己手裡。
這意味著什麼?
知棠才是西北的旗幟。
如今卻被鎖在王府,眾將士無首,只能被迫承認這一枚「替代者」。
鄭方行抬頭,望著營外漫天陰雲,心底冷笑。
(呵……真的是殺人誅心。)
他不是不明白。
這不是封賞,而是枷鎖。
一旦西北有失,背鍋的人,將是他。
鄭方行手裡握著兵符,腦海卻浮現出過年前那一幕。
篝火搖曳下,少年滿臉風塵,卻咧開嘴,笑得比誰都乾淨:
——「好。本王我明年就趕快打完,讓你們這些基層——再也不用飽受這種苦!」
那一瞬,他眼裡的光竟比太陽還耀眼。
沒有權謀,沒有算計,單純得像個相信承諾就能改變天下的孩子。
鄭方行沉默良久,低聲喃喃:
「……反正老子前後都是死路一條。」
***
夜衛司署
燈火冷白,氣氛如冰。
鄭方行披甲而入,單膝跪下,重重叩首。
「末將自首!」
陸秋涯抬眼,眉心微動。
「何罪之有?」
鄭方行抬頭,聲音卻鏗然無比:
「西北一役,皆是末將指揮!風王年少,從未歷戰。末將讓自己的兒子假冒其身,以迷惑敵軍。所謂『奇策』,所謂『威名』……皆是末將一手操弄!」
言辭斬釘截鐵,聲音震得案上燭火直顫。
「他……不過是個無辜的二十二歲青年罷了。」
鄭方行冷笑一聲,帶著幾分自嘲,卻沒有退意。
「他怎麼可能懂這些彎彎繞繞?一切,全是末將指使。」
陸秋涯盯著眼前這個粗獷卻倔強的副官,半晌,什麼也沒說。
燭影搖曳,像是為某個命運被硬生生改寫的人,點起一柱孤光。
***
不過數十日,京城的茶樓酒肆裡
關於「風王」的傳說,已經全變了味。
說書人拍著醒木,搖頭長嘆: 「唉,那風王啊……原來只是個被副官牽著鼻子走的草包罷了!」
聽眾竊笑:「真的假的?過年時,不還萬人空巷,百姓敬仰嗎?」
「敬仰個屁!西北的事早傳回來了。什麼奇策妙計,全是那鄭方行的安排!」
「那風王算什麼?不過是一個年輕無知的傻小子,被人操縱著撐場面,還敢妄言自己是未來的皇帝!」
「要不是被夜衛司查出惡行,真還被他們蒙蔽了!」
案上一拍,有人義憤填膺: 「嘿!這鄭方行才是王八蛋!拿著兵符,唆使風王造反,好自己撈好處!」
「對啊,風王不過是個棋子,草包一個!」
眾人嘲笑聲此起彼伏,茶館裡鬧得滿堂皆響。
一傳十,十傳百。
過年前還被傳頌為「天命之子」的風王,竟在頃刻之間,成了人人譏笑的「草包王爺」。
而鄭方行這個替他背鍋的副官
則被定為罪大惡極的奸臣。
***
京城・大牢。
石壁滲著冷水,鎖鏈叮噹。
鄭方行雙手反綁,盤坐在角落,渾身血氣散盡,卻仍背脊挺直。
腳步聲由遠及近。
鐵門「嘎吱」一聲被推開。
燈火照進來,一身鐵甲的陸昭立在門口,眼神沉冷。
「喂,小伙子。」
鄭方行低聲開口,語氣卻比西北風還冷硬
「我在西北見過你,你是知棠的朋友,對吧?」
陸昭沉默不語,只抬眼看了他一瞬。
鄭方行忽然笑了一聲,帶著點冷意:「哈哈……你倒是比那瘋小子聰明多了。」
「……你會把那孩子解禁吧?」
陸昭沒有答話,只是與他對視。
那眼神,勝過千言。
鄭方行隨即笑了,笑得像個老父親般慈和。
「當年啊……我就是看見永晏帝英姿颯爽,毫不猶豫投筆從戎,簽下終身契。」
「那小瘋子,有永晏帝的影子。他讓末將……做了一場美夢。」
「我早就知道戰場上的利益糾葛,只是我一直在騙自己。哈哈……我早就妻離子散了。」
「沒想到,竟還能揚名天下……哈哈哈!」
笑聲回蕩在石壁之間,最後漸漸低了下去。
鄭方行深吸一口氣,語氣忽然變得沉穩而篤定:
「幫我轉告他——」
「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謝謝你。能成為你的副官……是末將這一生,最大的福氣。」
陸昭盯著他,良久,低低應了一聲:
「……是。」
***
靖淵十九年二月初一
西市口木樁立起。
鮮血染紅雪地,腥風散去時,京城百姓看見的,只是一顆滾落泥中的人頭。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自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