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冷月靜靜將茶盞推開些許,目光落在王芷柔身上,語聲淡淡地開口:
「妳不是要死嗎?那便讓妳——死得其所。」
王芷柔一怔,還未及細問,便見衛冷月眼中那絲冷靜中藏著篤定,顯然已有了謀劃。她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心頭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期待。
衛冷月續道,「妳手上……應該還留有一份名單吧?哪些鹽商被兩頭收錢,既送銀於知府,亦暗通王顯恒。」
王芷柔眼神一震,立時明白了幾分。她頓了頓,點頭低聲道:
「確實還有留存一份。」
衛冷月微一頷首,神情未動,語氣卻低沉有力:
「很好。用那份名單做為誘餌,激怒他們、逼他們動手。」
「動手,對誰動手?」
王芷柔下意識問出口,聲音剛落,忽然心中一緊,彷彿什麼在瞬間對上了號。
她瞠目而視,眼神難掩震動,接著微微側身,伸手指向自己,語氣驟然轉輕:
「……我?」
衛冷月點點頭。
她張口,似要立刻駁斥,喉頭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
語聲未出,腦海中忽地閃過一連串細節,彼此拼湊,一個計劃漸漸成形。
她的眼神從倉皇逐漸轉為清明,忽而抬頭看向衛冷月,語氣低沉卻明晰:
「……所以,這就是我的死法?」
衛冷月再次點頭,眼中無喜無悲,只有一種確定的穩重。
「由死換生。」她淡聲說道,「若此事成,從此之後,妳再也不是王芷柔。」
王芷柔默然不語,指尖緊握著那方早已濕透的帕子。
她神色上努力維持著鎮定,唇角輕抿、坐姿如常,但那雙眼睛卻藏不住內裡的光亮。
不是恐懼,也不是退縮,而是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與希望。
她眼神一轉,眸光靈動地在茶盞與帷簾間遊移,像是忽有所悟,剛要張口提議什麼。
衛冷月忽然抬手,手勢簡潔明確,制止她說下去。
她同時轉頭望向門外,語聲極低,卻斬釘截鐵:「這裡不能談。」
王芷柔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衛冷月說的是——那些門外靜候的四名箴影司女影衛。
她倒沒覺得衛冷月多慮。
這計畫關乎她的一條命,更關乎往後她是否還有自己的人生,這不是可以被旁人一耳聽去的小事。
她壓低聲音,語聲輕細:「我今日出府,是以『訪友散心』為由頭,這個藉口還能再用一兩次。」
她說著,目光落在身側的四名丫環上,輕輕抬手指了指其中兩人:「清風、寒雪。之後我若要聯絡,便由她們傳訊。」
語罷,她略頷首,語氣不緊不慢地補充道:
「清風穩重,辦事令人放心;寒雪心思敏銳,臨事機靈,可靠可用。」
被點到的兩人立刻低頭應聲,神情恭敬不失靈動。另兩名未被選中的丫環雖默然站立,臉上卻看不出絲毫不悅或失落,反倒像是早已接受各有職分的安排。
衛冷月記住這四人的樣貌,心中略一盤算,終於點點頭。
她微側耳傾聽了一瞬,又補上一句:「我也不敢確定外頭那四人是否都可信,不過,她們從出去到現在,沒一人靠近這門半步。」
「只是這事太大,寧可多一分小心。」
王芷柔會意,低聲道:「我會安排。」
兩人對視片刻,皆未再多言,卻已有了真正的默契。
王芷柔緩緩起身,衣襬隨動,神情已恢復了先前的從容與端雅。
她面向衛冷月,微微低首,雙手於身前合起,行了一個規矩得體的致歉禮。
「今日多有勞擾,方才已有安排人上菜。衛姑娘若不嫌棄,可留下慢用。」她語氣柔和,卻帶著明確的分寸,「只是時辰已晚,我須先行離去,尚請見諒。」
語罷,又行了一個輕拜之禮,轉身欲走。
然而剛轉過身,身後便傳來衛冷月淡淡一聲喚:「王姑娘,請留步。」
王芷柔止步回首,只見衛冷月伸手入懷,從衣內取出一物,指間垂落的,是一枚青色劍穗,質地沉穩,紋飾簡練,微光之下隱見細緻的織紋與舊痕。
衛冷月將劍穗輕輕遞出,語聲不高,卻字字分明:
「此物可作信物。往後若有人來往傳訊,無此物在身,無論說詞為何,雙方必須立刻中止聯絡。」
王芷柔伸手接過,輕輕點頭:「我記下了。」
隨後,她再未多言,只帶著那枚青色劍穗,轉身推門而出。
清風、飛花、寒雪、明月與四個丫環緊隨其後,動作默契,步履無聲。
衛冷月靜靜坐著,目光隨著王芷柔一行人的身影消失於門後,緩緩收回。
室內再次歸於寧靜,只餘燈火微搖,茶煙未盡。
不久,門扉再次被打開,這次是一群端著菜的跑堂夥計們。
他們魚貫而入,腳步迅速又輕巧,將手中的盤子一一放置在方桌上,動作熟練,不發一語。
轉眼之間,整張桌面已被數道熱氣騰騰的佳餚佔滿,香氣瀰漫。
菜一放妥,那幾名夥計便一齊低聲應了一句「姑娘慢用」,隨即如水退潮般退出廳外,連門也輕手帶上,只餘室中燈火與靜氣。
衛冷月目送他們退去,才轉回頭,看著眼前這一桌豐盛。
她夾了一筷子炒雞片,又試了口酸湯魚,動作不快,神情平靜。
「味道……倒是不錯。」
她心中默道,眉梢略略放鬆了些。然而夾了幾樣入口後,她又停下了動作。
——這麼多,也吃不下。
她低頭看了眼桌上剛送來不久的數碟佳餚,色香俱全,湯熱氣仍浮著,卻已無人共坐。
片刻沉默,她忽地輕輕吐了口氣,眼神裡不見情緒起伏,語氣卻帶著幾分淡然的實際與決絕:
「……太可惜了,帶回去給其他人嚐嚐。」
她抬手喚來樓內侍者,語氣平靜中透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語調:
「把這些菜,都打包。每一道,一點不剩。」
來春樓一事後,又是數日過去。
期間,清風與寒雪二人,藉由採買或傳話的由頭,數次將王芷柔親筆所寫的紙條,趁衛冷月外出時交予。
衛冷月則將回信,或是一塊刻有特殊記號的木炭,或是幾句夾在食譜中的暗語,再交由她們帶回。
兩人雖未再見面,但一個驚心動魄的計畫,已在這一來一往的筆墨之間,被反覆推敲,日漸成形。
這計畫的第一步,便是引火。
王芷柔手中那份名單,被她拆分成數段,字跡筆鋒皆經過偽寫與仿製,每段所列者皆不同,然其中又巧妙重疊,讓每位收到的人都能看到自己與別家的名字交織其中,卻永遠無法得知全貌。
她以各種名義、透過各種人,將這些名單交給寧川城內數位地位相當、又彼此互存芥蒂的鹽商——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差點成了她夫家的牛家。
她遞送的手法極其隱密:有的透過管家,有的託舊識,有的則乾脆以無署名的密信夾在賬冊之中,由下人不經意「遺落」。
寧川的鹽商們本就是陷入一頭霧水的情況,還沒從知府近日的異常理出頭緒的他們,又開始被鬧得人心惶惶。
其實鹽商彼此間都心知肚明對方給知府送了禮,但送什麼、送了多少,是否真有送、亦只是紙上談兵,這些都不清楚。
只有蓮姨娘是他們合力培養並送上的『大禮』。
但如今知府家中傳出的消息已經斷連了一陣子,鹽商們無從得知是蓮姨娘反水,或是知府那出了岔子。
他們人心惶惶,如今又有份名單在他們之間傳播,更加深了他們對於情報未知的恐懼和擔憂。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又有傳言在鹽商間開始流傳。
傳言的內容是:「知府王澤銘已經發現了嫡長子王顯恒私下收受雙份賄賂並資助皇子的事。王澤銘龍顏大怒,但為了保住家族和兒子的性命,他決定棄車保帥。
他計畫挑選『一家』不夠聽話的鹽商,將所有『貪腐』和『勾結皇子』的罪名都推到這家鹽商頭上,將其抄家滅族,用這家的財產去填補他兒子的窟窿,並以此向朝廷和其他皇子派系交待,上演一出『大義滅親(商)』的苦肉計。」
這傳言像一根毒針,扎進鹽商們那早已積滿怨氣與恐懼的內心。
本來,他們只以為自己是在打點地方官場——破財消災,年年如是。
但這一刻,他們赫然驚覺,這場遊戲的背後牽扯著朝堂風雲、皇子黨爭,而他們,竟是那條隨時能被推出去斬首的血肉之羊。
名單與風聲,一前一後,猶如交錯的利刃,將鹽商之間的微妙聯盟攪得翻天覆地。
他們開始互相猜疑,誰先收到的消息?誰走漏了風?誰又暗地裡想當王家的狗,出賣同伴自保?
整個寧川的鹽業圈,開始如鍋中沸湯,翻騰不止。
而衛冷月與王芷柔,依然未曾會面,只在沉靜如水的日常裡,靜靜看著火星落入油池。
鹽商們起初震驚,繼而惶惶。
這些年來,他們雖對層層勒索、兩頭盤剝早有怨言,但心中始終存著一分自欺的安慰:只要規矩照舊,錢送到位,哪怕不甘,也還能維持家業興旺,富貴無虞。
可如今,風聲驟起,像是將他們從溫水中驟然拖入冰河。
知府已動了棄卒保車之念,要選一家「不夠聽話」的鹽商推上斷頭台,以保自家平安?
他們又驚又怒,恨得咬牙切齒,卻無一人敢將怒火直指知府本人。
謀害一府之長,是殺頭大罪,哪怕背後有再多冤情,一旦出手,便是與朝廷為敵。
那不僅是滅自己,也是將幾代人辛苦積攢的家業,一併推入火坑。
他們的錢再多,也買不起「造反」兩字。
檯面下的陰私,一旦被逼到陽光之下,他們誰也洗不清。
於是,這股洶湧的怨恨只能在心底繞、在茶席間翻、在賬冊上刻出一道又一道裂痕,卻始終無處可發。
但人心難測,怨氣壓久了,終會尋出口。
「知府不能動,那知府家中之人呢?」
最初只是輕聲一問,像風中草語,無人附和。
可說的人多了,聽的人習慣了,這句話便漸漸有了分量。
尤其是本有望和知府結親的牛家,本以為娶了知府之女,即便他們知道只是庶女,而且本意是為了安撫和敲打他們,但這樣至少也是攀上了知府高枝。
如今知府家中未傳出婚事後續,他們從一開始的期待成了擔憂、憂成了怨、怨又因為這遭傳聞成了懼和怒。
懼的是他們很可能就是要被動的那一家,怒的也是這點。
於是起了心思的人開始有一個共識:「先下手為強」。
只為自保。
恰在此時,忽有第二道風聲傳出,句句驚心:
「王知府之所以遲遲未動手,是在等一件事——
他的庶女王芷柔,即將嫁給寧川最大的鹽商『牛家』的公子。
王知府打算利用這次聯姻,徹底鞏固與牛家的聯盟,
然後再聯手牛家,一起吞併其他幾家鹽商的家產。」
這風聲如重石投入水面,激起巨大漣漪。
牛家聽聞此語,驚懼萬分。
家中主事人當下便在廳中拍案怒斥:「胡說八道!誰在亂傳這等謠言!」
鹽商們再怎麼傻,也知道背後有人在攪和這攤水,但他們無從顧及背後之人。
這傳聞之所以能傳得起來,是因為「根本不是空穴來風」。
王知府確實將鹽商們聚在一塊,並表示要嫁女到牛家。
消息一出,其餘幾家鹽商家族的眼光瞬間變了。
他們不再與牛家談合作、也不再交心,只剩提防與指責。
有人當面冷語,有人在背後放話,說牛家已暗投王家門下,早成了「出賣同道」的內鬼。
牛家內外受敵,壓力如山。
於是一個殘酷的念頭被默默放上了桌面:將這場婚事徹底終結,將知府庶女王芷柔除掉。
殺她,不是為了仇,也不是為了利,僅僅是自保。
也是撇清與知府家的關係,也是向其他鹽商表明態度的「表忠」。
只要第一刀是他們揮出的,後續的責備與恐懼,或許便可少些。
衛冷月從清風手中接過一封摺得極緊的紙條,隨手夾入了袖中,並未在她面前攤開觀看。
她僅輕點一下頭,讓清風離開,語氣如常。
直到人影遠去,院中歸於沉寂。
她才在案旁坐下,緩緩抽出那張紙條,展開來讀。
字跡依舊是王芷柔親筆,筆鋒穩,語氣卻緊。
紙中提及數家鹽商近日動作頻頻,似是準備出手。
衛冷月讀到末句時,眼神一凝。
她面上依舊無波無瀾,只是指尖略緊了幾分。
茶案邊那盞燈正靜靜燃著,燈影映在她頰側,拉出一層幽暗光影。
她心想。
動靜,好像鬧大了。
最初接觸王芷柔並設局時,她的念頭只是借貪銀獻皇子之密,引知府父子之怨,轉嫁知府夫人使其失勢,最終求阮顧兩家之安。
此計還在「個人計」的範疇之內。
但如今這一計,已不止於她與王芷柔之間。
雖最終是要令王芷柔得脫死局,入鏡月樓而已。
但已牽動的是整個寧川鹽商的利益,而王芷柔,便在這風口當中。
她的計本是線,卻因太精,無意中拉動了網。
衛冷月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掌心。
掌心潔白細緻,無一絲異狀,但她卻像是看見有細細的血絲,自指縫間滲出,在掌心蜿蜒,染出一道模糊的印痕。
她心頭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悶意。
她自認布局得當,推進得穩,每一步都有依據、有退路;連「死」都可由她親手設計成「重生」的門檻。
那段綱要,句句如鉛落入她的心底:
「大力之兵,不傳無心者。
劍可殺人,亦可救人;心不問清,劍即為禍。
傳承不可付強者,強者得之,或成霸王,或為劊子。
惟弱者知痛,方知力量可貴。惟問過五心,方配執兵。
是故兵心五問,不為技,不為術,為問心之法。
心既定,兵自生。心未定,執劍猶盲。」
她閉上眼,一行行熟記於心的句子,在腦海中迴盪如風中劍吟。
她心中驟然一震。
或許,是先前那一計太過順利,使她心態微浮。
她想起那日王芷柔聽聞她的話後,一雙微顫卻明亮的眼睛。
那是信任。
對她衛冷月這個人的信任。
而這樣的信任,她不能辜負。
她,不能讓王芷柔因為自己的不成熟而死。她,要親自護她走到新生的彼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