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過後,知府王澤銘每日上衙時,像是惡鬼附身。
往日裘袍玉帶、談笑有度的模樣已無蹤影,如今雖仍穿著官袍上職,但面色如鐵,眼神陰鷙。
整座寧川府衙籠罩著難言的壓迫,差役們腳步放輕,語聲低伏,連原本最能投其所好的吏目與隨行書吏,也皆噤若寒蟬。甚至連原本隨侍在側的師爺也稱病告假,說是染了風寒。
衙中上下心照不宣,誰也不敢深問。
數日之後,謠言四起。
有說是夫人張令宜與某士族外室暗中私通,失婦德,被王大人震怒軟禁;也有說是她擅作主張,將女兒定親,引發主母與當家之間的爭鬥。
又有人說,知府的長子被趕出家門,不知去向。
再也沒人見過知府夫人踏出王宅一步。
傳言真假難辨。
不過,別人怎麼猜測、行事,衛冷月已無心關注。
她的目的已達。
今日衛冷月剛處理完早上的院內巡視,正回廂房途中,便有門房急匆匆來報。
說是有人送了請帖來,指名道姓要給她。
衛冷月眉頭微挑,伸手接過。
拆開一看,果然是一封請帖:
「請衛姑娘今午至城西『來春樓』一敘,備有薄酒,望前輩賞臉。」
字跡娟秀,起筆穩練收筆內斂,像是女子所書。
唯獨那「前輩」二字赫然不同,墨跡沉黑,幾乎要將宣紙刺穿。落筆如刃,力透紙背。
彷彿看見一個滿肚子書卷氣的女子,咬著牙、惡狠狠地將筆按在硯裡,再一筆一劃地寫下這兩字,筆尖震得筆管都快碎了。
她指腹輕敲那張紙,無聲一笑。
想必王芷柔已經知道她的身份,大概是覺得自己對一個從灶房丫環升任的女護衛獻殷勤很丟臉吧。
還張口前輩,閉口前輩。
衛冷月看過請帖後,便收拾了手邊的工作,她略作梳洗,換上一襲素淺的青衫,帷帽輕垂,遮住了半張面容。
離約定的時辰尚有一個時辰,她向花枝簡單打了聲招呼,便自府門離去。
那是一個她從未涉足過的地方。
自入阮府以來,她的活動範圍多在城南的內外城,自從被允許可自由出入阮府之後,倒是偶爾會到北區和東區。
南城,是平民與中低階官員所居,孩童嬉鬧,炊煙四起,是城市最具生活氣息的所在。
北城則集高檔商鋪與精緻手工之所,行商往來不絕,是市儈與工匠並立的熱鬧之地。
至於東城是權貴宅邸與各級官員所居之地,依著通往碼頭的大路而建,是全城最穩重肅穆的一隅。
中城為寧川府的政務中樞,府衙、巡捕司、等機構齊聚,氣氛森嚴,行人多數行色匆匆,不敢多語。
唯獨西城,她從未前往。
那是寧川府最喧囂浮華的一隅。酒樓、瓦舍、青樓、賭坊、教坊與各式江湖雜耍,皆聚於此。
有說這裡是文人雅士的樂土,也有說是販夫走卒的藏身處;有人在此寄情,有人在此謀生,有人,則在此埋骨。
來春樓,便坐落於這樣的街巷之中。
一腳踏進西城地界,衛冷月便感覺到空氣中那股與城南截然不同的氣息。
這裡不像北城和東城那樣井然有序,也不似南城的民居巷弄中帶著煙火氣,而是混雜著張揚、試探、克制與銳氣,彷彿人人都有來歷,個個藏著鋒芒。
店鋪門口站著小廝,眼神像在篩人;茶館酒肆裡傳來說書人聲,開口便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引得滿堂喝采。
江湖,對許多人而言不過是傳說,但這裡的人,像是真的活在那些傳說裡。
自大梁開國以來,朝廷對江湖中人向來採取「不招惹、不出格,就彼此相安無事」的態度。
武林門派自有其規矩,只要不作奸犯科、不魚肉鄉里,便不納入官府嚴控之列。
朝廷明知江湖之中藏龍臥虎,卻也曉得,真正有本事的武人,從不願與朝局糾纏。
若非萬不得已,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反倒是民間匪患、山林盜賊時有為患之時,朝廷也會暗中或明裡與江湖中某些門派、鏢局、散人聯手剿匪。
此種情形,名為「剿賊」,實則「借刀」,既省軍費兵力,又能削弱江湖間某些惡性勢力,何樂而不為?
江湖一方,雖講究門規師道,卻也逐漸明白,要在大梁之世立足久遠,單憑武力不夠,還需有所「登記」以取信於人。
如今各地成型的門派、鏢局,有實力者皆會將其門人名錄、駐地地址、行業類別等事送往所在府縣衙門註冊。
既是防外人冒名行事,也是與官府打點清楚、保一線生機的權宜之策。
朝廷不視其為兵,江湖亦不視朝為主。兩邊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十年。
這一切的潛規則,就像沉水木樁,看似不見,卻撐著整座江湖與朝堂的微妙平衡。
寧川府中,除掌管刑案緝捕的巡捕司外,尚有一支專責日常街市治安的機構,名為城坊司。其總部設於中城,但西城另設有一分所,並將大部分人力駐紮於此地,日夜巡查,防止鬧事滋事。
這番部署,並非無的放矢。
西城雜處三教九流,江湖人物出入頻繁,是全府最為複雜之地。
為防人多嘴雜之地起了不軌的念頭,府衙特命城坊司駐重兵於此,其餘三城則由巡捕司與城坊司共出人力輪值處理。
此時衛冷月行於街上,目光掃過城坊司的坊正與巡街,三兩成群,腰佩短刃,衣角整齊。
她不禁心想:那日——阮府遭難、師父殞落的那一日,若城坊司也如今日這般嚴加巡守,若他們那時能如迅速反應,若在巡捕司之外再多一隊人馬與捕頭李宏朗同行。
那麼,火牛作亂或許早被攔下,阮府也不至於傷亡慘重。師父——或許就不必力戰至死了。
衛冷月也明白,她的理智一清二楚地告訴她,這是遷怒。
但她心中的那口怨氣,卻像死水一般,靜靜湧著,擱在那裡,不上不下,難以釋懷。
眼不見為淨。
她垂下眼,默默收回視線,繼續朝前走去。
她手中的請帖後方還極為「貼心」地附上了前往「來春樓」的路徑指引。
想來那王芷柔也不是毫無準備,
衛冷月照著指示一路而行,倒也省下不少功夫。
沿街酒肆雜舖林立,人聲鼎沸之中,終於遠遠看見那棟坐落於街市正中的四層高樓。紅漆大柱撐起飛簷畫棟,檐角懸著金絲編就的長燈,晝日不滅。
高懸的匾額上「來春樓」三字以嶄新烏金描漆,氣勢不凡。
樓體以深栗木為主骨,雕欄畫棟間綴以金漆回紋,簷下懸掛的珠簾與紅絹隨風微曳,樓前階梯寬闊,兩側立著衣著光鮮的迎客小廝,神情訓練有素。
來春樓居於城西最熱鬧的大街之上,無論白晝或夜晚,皆是人潮滾滾,是整個西區最高、也最為繁盛的建築。
衛冷月站在樓前,遠遠望見那牌匾下人來人往,樓外掛燈高懸、紅帷飄揚,聲聲喧笑與絲竹樂聲隱約傳出。
衛冷月輕輕吐了口氣,調整帷帽位置,邁步踏入。
一樓人聲鼎沸,幾乎座無虛席。跑堂的夥計腳步飛快,躲閃著托盤與酒壺,嘴中喊著客官慢用、上菜稍候;掌櫃的立於櫃後,不時大聲呼喝調度樓上樓下。
堂中客人五花八門,有高聲大笑的錦衣商賈,也有低頭竊語的文人雅士,更有些打扮張揚、語帶輕浮的江湖打手,在酒香與油煙氣中構成一片熱鬧繁盛之景。
衛冷月剛一踏進門檻,便有數名身形壯碩之人靠近,行止沉穩,目光警覺。他們穿著與樓中小廝不同,腰間布料微鼓,似藏有短棒或硬器,顯是專門負責守衛的傭武者。
她未作聲,只自袖中取出請帖,遞向門前一名觀察入內者的中年男子。
那人掃了一眼,眼神立刻一變,拱手作揖,語氣變得恭敬:
「姑娘請進,裡頭已有雅間備妥。適才幾位弟兄唐突,是我樓中警備,怕混入閒雜之人,驚擾了姑娘,還請莫怪。」
衛冷月點了點頭,並未多言。
一旁有條用屏風來和吵鬧的一樓大堂相隔的走道,她順著那條走道,踏上往二樓的階梯。
腳下紅木所製的踏階隨著她每一步發出低沉回響,既穩又厚重,卻不見一絲刺耳的嘎吱聲。
這樓中之料果然不凡,皆為質地上乘的硬木,久經歲月仍堅固無損,連接縫隙之間細緻平整,顯見來春樓這棟建築的用料與作工皆是上乘之選。
階梯緩緩向上延展,約莫四十餘階,高低勻稱,毫不艱難。她邊走邊望,沿階牆面上懸掛著數幅畫作,多為山水花鳥,筆意靈動、墨色淋漓,頗有雅趣;其間亦嵌飾對聯,楷體遒勁,寫著「歡迎貴客」、「和氣生財」、「醉裡逢君」等語。
奇異的是,那些對聯後竟隱隱飄出一股淡香,帶著沉香與黃花梨木混合的氣息,微微渾厚,卻不張揚,應是高檔木料經年沉澱所散發的獨有香氣。
這香氣仿佛隔絕了樓下的喧囂。
待步入二樓時,方才大堂中的鼎沸人聲竟像被屏風隔絕了一般,只餘樓上低語與杯觥之聲,顯得靜謐許多。
二樓空間寬敞,並未完全開放,而是被一道道木格牆與雕花門簾隔開,形成數間風格各異的廂房。
有的為寬闊的宴客大間,桌列八方、屏風環繞;有的則是雅緻精巧的兩三人座小室,幾案簡約,設有香爐與琴架,極富意趣。
走廊上鋪著厚實的錦毯,步履其上毫無聲息,兩側燈籠柔光映照,使整層樓呈現出一種隱隱奢華卻不落俗氣的靜逸氣氛。
幾名著整齊襦衫的伙計來回穿梭,行走之間腳步穩健,手中托盤不見一滴傾斜。
觀其神情舉止,皆是經過嚴格訓練之人,舉手投足間俱有規矩,絲毫無浮躁之態。
衛冷月並未多看,隨著指引她的接待之人,朝約定的廂房方向行去。
她順著走廊向前,來到標明「暮雲歸」的包廂前。
這是一間名為高雅的雅房,門首掛著描金木匾,三字筆意柔婉,字中卻自帶幾分悠遠意境。
門前站著兩名丫鬟,年約十五六,皆是眉目清朗、儀態端莊。
她們穿著剪裁得體的水青色褶襦,腰間繫著月白繡帶,袖口與衣襟之間,分別繡著獨特的暗紋圖案。
左側那位,繡著一抹飛揚柳葉與流動風紋,清逸流轉,如山澗之風拂面。
右側那位,則繡著細緻飛散的梅瓣與枝影,花瓣點點如舞。
見衛冷月步近,左側那名繡著柳葉風紋的丫鬟立時輕敲房門,口中柔聲道:「姑娘,有人來了。」
衛冷月調整了帷帽位置,露出半邊面容。
而右側那名繡著花瓣的丫鬟見到她,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語氣不卑不亢,聲線清亮:
「恭請衛姑娘,小姐已在裡頭等候多時。」
語畢,她便微側身,伸手為衛冷月開門,動作流暢得體,眼神沉靜而有分寸。
衛冷月微微點頭,未多言語,邁步而入。
門扉輕啟,一縷幽香襲人,氣息清淡如蘭,隱隱縈繞鼻尖。
只見房中空間極為寬敞,佈置卻不顯浮華。
壁上掛著墨色山水,筆法蒼勁,氣象沉靜,牆角置有瓷瓶插梅,花枝未滿,卻添三分意境。
四周家具多為沉木,紋理深幽,形制古樸,處處可見心思,但毫無炫耀之態,低調之中自有一份貴氣與內蘊。
正中是一張方桌,沉穩厚重,案上擺著茶具與兩隻酒盞,茶香微瀰,酒尚未啟。
桌前首位,王芷柔早已端坐。
她一襲素紫衣裙,外罩輕羅披帛,頭上不見繁瑣釵環,僅簪一枝素白玉釵,襯得眉眼更為清冽。
此刻她嘴角含笑,雙眸靜靜望向衛冷月,一如先前在瑞寶齋中,卻多了一分從容自信。
其側左右各立一名貼身丫鬟,年歲與先前門外兩人相仿,服色相近,皆是清雅之姿。
兩人之衣袖與裙襬繡有圖案,一為飛雪拂枝,紋如冰花凝結,清冷而淨;一為彎月映水,縹緲如霧,輕柔難捉。
再看房內四角,各自站著一位女子,皆著素練緊身短衫,腰間懸刀佩劍,雖不動聲色,眼神卻冷靜敏銳,顯是習過武藝之人。
舉手投足間,有著江湖歷練之姿,不似尋常護院丫鬟。
王芷柔起身,淺笑盈盈地朝衛冷月伸手一引:
「衛姑娘,請坐。」
語氣婉轉得體,卻自帶主場之意。
衛冷月頷首回禮,神色如常,在她指引下於桌旁落座。
王芷柔微微側身,旋即輕揮右手,向立於四角的四名護衛女子下令:
「辛苦幾位了,接下來便不需在內多待,請幾位在門外守著,順帶通知外頭的丫環進來。」
她聲音不大,卻極為清晰,語調不容置喙。
話音未落,四人之中一人便蹙眉上前半步,開口嗓音清脆而直率:
「妳說過要我們護送妳至此,如今人在酒樓,街市複雜,我等本應守護姑娘安危——這人一到,就叫我們退下,莫非這人比我們還要……」
語畢,她下巴略揚,目光直直落在衛冷月身上,語氣裡難掩戒備與不服。
王芷柔尚未開口,另有一人搶先一步低聲喝道:
「夠了,閉嘴。」
說話的是一名眉目清秀、氣質沉穩的女子,年紀略長,身形纖瘦卻站得筆挺。
穿著打扮雖和其餘三人相同,但氣場截然不同,她眼神冷冽如水,語氣不疾不徐,卻自有威勢。
而被她斥責的那人年歲尚輕,眉眼稚氣未褪,言行處處透著衝動,情緒一上來便顧不得分寸。
「雇主既已開口,自有道理。妳我是來護衛,不是來質疑她的。」
出聲抗議的女子微怔,臉上一陣青紅交錯,雖不甘,卻也明白此處不可再言,只得垂首退後一步,低聲應道:
「……是,師姐。」
王芷柔目光未移分毫,彷彿早料此變,仍淡淡吩咐道:
「妳們四人便先退至房外,若無我召,不必再進來。」
氣氛短暫地凝滯了一瞬,隨著四人應令而出,門外的兩名丫環入門,房內才再度回歸沉靜。
王芷柔揮了揮手,待那四人退至門外,才悠悠道:
「她們只是我為了今日從箴影司請來的護衛罷了,看來這箴影司在調教人方面還不太行。」
她語氣不重,卻透著幾分冷意,目光掃過門口方向。
衛冷月聽了,輕輕挑眉,「箴影司是什麼?」
王芷柔一怔,像是驚訝,但那驚訝又有些刻意,不知是否早有所料。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才緩緩說道:
「箴影司是這幾年才在寧川府慢慢冒出來的江湖組織,專門訓練女子做護衛,供各大官宦世家女眷聘用。」
她嘴角微勾,語帶玩味,「怎麼,阮家不是也請過嗎?」
衛冷月沒作聲,只低頭整理衣袖,不置可否。
王芷柔也不在意,手指輕輕扣著桌緣,轉了個話題,「罷了,不說那些無趣的。來,給妳介紹一下我的人。」
她語氣轉柔,抬手一指方才伺立門前、如今進屋侍立的四名丫鬟:
「這兩位,是清風與飛花;那邊兩位是寒雪與明月。都是我身邊最信得過的人。」
她語氣裡頗有幾分驕傲。
王芷柔說完,目光落在衛冷月臉上,唇角微微一勾,像是藏著什麼要說的笑話。
「介紹就到這裡,接下來……」
她將手中茶盞放下,指尖輕觸盞沿,緩緩轉動,聲音輕柔卻清晰:
「今日邀請衛姑娘一敘的原因——想必妳已經知道了吧,『前輩』。」
她特意加重了「前輩」兩字,語氣既像是調侃,又像是在故意提醒對方先前那場相會裡,被人糊弄過的那筆「稱呼債」。
她一邊說著,一邊微微側首,笑意清淡,但眼神銳利,像是將試探的鋒刃藏在語言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