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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誠發動那輛德國福特的引擎,低吼的聲音在巷子的靜夜裏迴盪,顯得自負、得意,甚至趾高氣揚得可以想見,那車燈匕首般的光束,多麼有力地刺進黑暗的肌膚。聲音逐漸遠去了,長巷又恢復寂靜。
『文誠這孩子很懂事很細心。』母親走進客廳,嘴裏一再稱許,不知是自言自語,抑或是對韻心說。『他知道媽喜歡這種寶翠色日本絲綢,就記得幫我留意,還親自送了來。』母親又喜不自禁地打開禮盒,取出絲綢,愛憐地撫摸起來,猶如那是自己的肌膚。『妳瞧這顏色,台灣就是調配不出來。』『他在拍妳馬屁!』韻心仍舊注意着電視劇的進展。
『現在的年輕人,這麼有規有矩的,倒是少見。』母親像呵護初生的嬰孩似的,細心地將絲綢放回禮盒。盒邊的茶几上擺着方才文誠喝的那杯茶。茶怕是冷了,有些茶梗無精打采地沈在杯底。
這陣子,杜文誠三天兩頭往韻心家跑,手上都不忘帶點討好的東西,還伯母長伯母短的,一如來探望伯母而不是來看韻心似的。韻心並不領情,母親對他則印象極佳。
『文誠剛剛在門口告訴我,他準備向妳求婚。』
『我才不嫁呢!』
母親坐到韻心身邊,拉著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說:『別孩子氣了。女孩子長大了,不嫁怎麼成?難道還要死賴在家裏?』
『我不喜歡他。』韻心縮回手,手肘靠著膝,手掌捧着臉頰,定定地注視着螢幕。男子摟住女主角,強吻。女主角死命掙脫,狠狠地賞了他一記耳光。男子摀着臉頰,無辜地愣在一邊,女主角立即轉身跑開。男子正待追上,螢幕一個跳接,一個身着白帽白紗禮服的模特兒,一手撑着白綢洋傘,另一手牽着一隻雪白的北京狗,做作地走過翠綠的草原,鏡頭拉近,一個大特寫,濃妝豔抹的模特兒回眸一笑,同時傳出了旁白:淑女系列化粧品,使妳更加美麗動人。
『文誠還有什麼好挑剔的?人長得端正不說,學歷好,家又有事業,這種人就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哦!』
文誠,母親居然這麼自然的喊他的名字。很明顯的,母親早已站到文誠那一邊。
前天,翠雯來家裏,也這麼說。
『我還以為妳跟浩明只是兄妹感情。』
『浩明失去消息之後,我已經無法專心,無法完成任何一件事。』
『但對妳來講,浩明是不可知的,是虛幻不實在的。』翠雯如同第三者,一副旁觀者清的架勢。『杜文誠却是實實在在的,況且他的條件這麼好。當然啦,我不是妳。不過如果是我,至少我會給予考慮的。』
韻心不明白,爲什麼母親和翠雯會看中杜文誠,打他高分呢?難道自己真是當局者迷?抑或因浩明的關係,先入爲主,再無法接納其他人?
『依我看,這門親事錯不了。』母親說,就像這事已經妥切安排了一樣。『我還問文誠,不知他母親的意見如何。他說,母親全聽他,只要他喜歡。』
韻心想全然拒絕,但唱壓軸戲一樣賣力的母親,絕對不會接受,她只好拖延下去。『讓我想一想。』
『也好。』母親雙手捧着禮盒,像內心獲得大大的滿足一樣,快樂地走回房間。
衣冠不整的男子,在門口攔住嬌小無依的女人,女人衝門突圍不成,反遭男子抓住。激烈掙扎時,牆壁也被撞得搖晃不已;電視劇最典型的穿幫。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一個痛苦的臉部特寫。然後又一個跳接,人壽保險的廣告急急忙忙跑出來。
韻心忽然覺得,文誠直接向母親提起求婚一事,全然不顧她的心情,實在是卑鄙可惡的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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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心坐在床上讀小說,兩腿一直不安靜,一下子彎起併攏,一下子又分開,再盤腿。她感到自己和小說無法相處,於是她站起來,丟下書,走到落地窗前。窗外的高牆爬滿綠藤,綠藤上面是灰黯、憂愁的天空。
那天所做的H、C、G檢驗報告,一直困擾着她,擠走了她的睡眠。醫生起先說,不太明顯。再進一步觀察,竟確定了報告的內容。時間似乎停止不前了,耳朵嗡嗡作響,隔了半晌,她怕醫生看出她的臉色不自然,還做作地微笑起來,像欣於獲知即將身為人母似的接過醫生手上的報告。走出醫院,她決定讓這報告成爲她的秘密,不讓任何人知道。
或許,刮掉它!未婚媽媽,這如何能忍受呢?
可是揮之不去的夢景立即又浮現眼前。一個蒼白的裸嬰躺在面前,那無辜、無助的眼神,每令她自睡夢中驚醒過來。
她走回床,攤開握痛的手,竟一手冷汗。繼而想起母親百般慫恿的話語,刮掉的念頭就益加薄弱了。如果聽從母親,嫁給杜文誠,問題就簡單得多。這初生的想法,立即佔領了她全部的思想,征服她整個人。她趴在床上,暗暗為此吃驚。她撿起小說,重新攤開,但立即又丟開它。(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