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說的話》的劇情一言以蔽,是為主角天天(導演林杰的化身)對於情侶友人維婕和書亞關係的延伸思考。維婕因為自己的理由想和書亞分手,書亞也因為自己的另一種理由而想和維婕分手,兩人不約而同的分別找上天天提供意見。天天將自己與兩人的對話,結合對於兩人未來關係的想像,虛構拍攝了一部片中片,並在片中片的放映時刻,與友人子寧(天天曾經的曖昧對象)和兩人進行對話與反思。片頭先敘寫子寧從歐洲歸國後,在影廳外與天天單獨對話的過程,徐徐帶出「有電影正在放映」的這件事,而後開始演繹片中片維婕找上天天的首段;接續分別為片中片內書亞找上天天、書亞與維婕和好的兩段;末段則為放映結束後四人的對話,以及天天回到影廳時的獨白。

《最後說的話》劇照,林杰導演提供
延續前作《初春或晚冬》的特徵,導演林杰再次憑藉電影《最後說的話》、展現了當今世代影像作者(尤其是以劇情片作為媒介)少有的洗鍊與真誠。姑且不論歷經這幾年間隔、林杰離開學校出社會後,仍能「保有」洗鍊與真誠是何其難能可貴;但即使根本的內裏不變,身分轉變造成的影響,卻也固然在林杰和其他主創(尤其是兩部片同樣的主角維婕與書亞)身上清晰可見。這些影響除了體現於個人對不同物事的思考面向,更直接的反映在電影的創作方式。
林杰曾在作者自述中提及,由於團隊成員皆脫離學生身分,因此各成員空餘時間如何交集、這樣實際面的問題便無可忽視,致使製作被切分成無數個不連續的時段;又事緣《最後說的話》需要長片篇幅才能完整呈現脈絡,故而推及整體期程會如何漫無邊際後,就明白分散拍攝於破碎時間的方式必然不切實際。此時,林杰左思右想後給出的解答,是參照爵士樂輪流獨奏的方式去架構電影,比如鋼琴手細聽薩克斯風手即興創作的樂曲後,再以自身即興的創作回應前段樂曲,而下一段不同樂器的樂手又根據前兩段的即興創作,再即興吹奏出對於前兩段樂曲的回應;如此一來,所有「傾聽與回應」的段落串聯,就成為了一場完整的演出。這樣製作方式為《最後說的話》帶來的好處,除了明確切分四個段落後、構思與執行製作單一段落相對輕巧,也因憑不同段落拍攝季節的更替,而賦予了整體時間維度的變化,更能在片末將電影收束,與題名「最後說的話」交相呼應,可謂最為適切的執行方式。
這般聆聽與回應的情狀,以某種特殊的形式反映在天天分別和維婕與書亞的對話上。暫且不論維婕與書亞各欲分手的理由為何,那些天天在房內對兩人的建議,精簡後都是相同的「只要真誠地把想法告訴對方,一切都能順其自然」。然而,當前段維婕聽完建議決定去找書亞時,順序銜接了書亞與天天交談的段落,而此處書亞回應天天的幾句台詞,卻透顯出維婕並非如同天天建議的去執行。書亞開頭言道:「天天你還記得維婕嗎?你覺得我們要不要分手?」而後天天回應:「維婕她都沒有跟你說什麼嗎?我以為你們可能之後會有什麼變化。」書亞接著提起學生時代前後的轉變,說明書亞並沒有意識到維婕口中「那之後」的時間點,指的是維婕來找自己的這件事以後,繼而解釋了該段對於前段來說,竟是憑經「不回應」的方式去實行「回應」。

《最後說的話》劇照,林杰導演提供
除了段落意義的承繼和反饋,其他值得一提的是,兩人各自去訪天天的段落,都藉由與天天爬山的過場,去穿插看似無關緊要、卻與台詞呼應而起到畫龍點睛效果的事件。比如維婕在小店內娓娓交代喜歡書亞的理由,指書亞像是一個地方,對一般人來說是走過路過,但對她來說,山林草木卻都生長在最適切的點位,且裡頭又剛巧有一個能確實走進並休息的角落;儘管如此,假如隨著時間過去、以不同的角度觀看這裡,原初的山林草木卻都變成一片沙灘,一個會隨潮汐更迭而不斷改變的地方,再也找不著那個得以好好休息的位置。以上述維婕語出的內容為前提,重閱天天和維婕前往涼亭弔唁貓咪的事件:天天言及前些日子的梅雨季,由讓兩次探望貓咪的間隔被延長至數月,致使天天忘記了埋葬貓咪的位置;貓咪於此,被隱晦地比喻成伴侶關係裡的安穩角落,而貓咪位置的佚失,便猶如那個角落、再也遍尋不著。
又比如書亞說明完自己的難處,天天給予「保持真誠」的建議後,書亞反問:「可是真的會這麼簡單嗎,我不用再做什麼嗎?」於是天天再回應:「我們能做到和看到的,都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如果我們今天把能做的都做了,那麼剩下的部分,都很有可能自然的被完成。」前述的來回應答,被置放於兩人前往中和禪寺的過場之後。當時天天說明,視線所及處的那棟建築物功能不明,在地圖上的照片也是模糊的,但如果隨著前方的步道往上走,就能稍稍窺見建築物的一部分。兩相並置之下,映現出了建築物和伴侶關係彼此互為喻體或喻依的設計,同時襯顯天天持續使用的詞彙——保持真誠。

《最後說的話》劇照,林杰導演提供
儘管書亞的詞句便透顯出(至少)維婕沒有依循天天的建議,但天天卻仍假定書亞和維婕在某時某刻、保持真誠的互相坦白並走到一起,是故在書亞和天天的段落後,以彩色形式虛構了維婕將植栽換盆,而後進房看見書亞唱著走音的《我愚蠢的心》(My foolish heart)放聲大笑(維婕曾說明她就喜歡書亞唱歌那麼難聽),並以旁白繪聲繪影兩人結婚典禮的枝微末節,去意表縱然觀看位置轉變,卻仍能在這個「地方」發現安全的角落,以對前述維婕的台詞做出反抗。然而,末段四人談話時,子寧不假思索的一句:「分得好!」碰巧揭開天天被隱瞞、兩人早已分手的事實,反襯出天天電影的劇情,甚或乃至其一再強調的保持真誠,都絕望地淪為某種天真的一廂情願。
此時,將目光重新聚焦於天天片末的獨白。天天先指稱子寧說的(在歐洲聽到天天大喊她的名字)是一種安慰,再藉由她的語言來講述自己類似的經歷。天天表示自己在陽台聽到了子寧的聲音,因此對放眼望去的北投山上大喊:「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卻再也沒有聽見她的聲音;於是乎,所有的「聆聽」與「回應」被匯流至題名「最後說的話」。電影看似敘寫了一個關於維婕和書亞的故事(注意片中片影廳的大門是這兩個人一起打開的),實際上卻是作者對於自己真誠的揭露(門內正播映著天天的電影);如同山林草木生長在適切的點位,《最後說的話》也被比喻成那個能確實走進並休息的角落,普通人走過路過,正好似影廳門外的人來人往。

《最後說的話》劇照,林杰導演提供
當林杰藉天天的口白唸訴著最後說的話:「我花了很多時間思考自己到底想做什麼、所及的能力範圍能做什麼,卻發現這兩個沒有什麼重疊的地方。」彷彿扣連至現實情境,質疑起天天不斷重複提及的——保持真誠。然而事實上,當銀幕字卡映現出:「我一個人思考了好多事,好幾天都在尋找真正的自己……」,「真誠」就遠遠不僅是作者的一廂情願,而是真正意義上以某種形式被吶喊出來,且確實能被清楚聽到的兩句:「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