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50年代美國對台的軍事與經濟援助,或是60、70年代美國《移民與國籍法修正案》的施行,又或是80年代台灣各方各面漸趨開放、導致美國強勢文化的快速引進,數十年的積累令使台灣對美國的依存與日俱增,亦由讓美國在台人心中「自由民主」的印象被放大。然而,這些台美關係的影響,除了有利經濟發展與思想的多元化,卻也同時造成台人自身認同的淺薄。最明顯的例子是,1971年台灣退出聯合國、1979年台美斷交等,皆引發一波台人赴美的移民潮,反映出台人認為台灣的處境堪慮,美國才是可以長久安居的樂土;而這般過份「媚美」乃至欲求棄置原本家園的現象,並非僅只發生在國際關係重大變化的特定年分,反倒是積留於台灣社會,變作一種長期的詭異氛圍。
《美人圖》的論題便是如此。電影改編自王禎和1981年的同名長篇小說,「美人圖」一詞指的並非是廣義語境下「外貌姣好的佳人」,而是指社會上某一群「媚美」的人。劇情以主人公小林的視角出發,講述其遠道台北打工遭逢不順的經歷,並透由上司與同事的荒謬行為,或是公司內部不合理的規定,去諷刺時年諸多台人媚美的社會亂象。
值得注意的是,雖批判的出發點意圖明確,《美人圖》卻不時離題,將內容帶往不合現今觀念的刻板印象,造成諸多觀者過程中如坐針氈。這些離題的情節繁多,比如刻意將小林室友小郭的上司、描寫成同性戀的設定,並多次令使小郭對其叫罵「變態」和「第三類接觸」,透顯導演張美君對同性戀的負面誤解;在旅行社打工的小郭私接日本遊客,過程中頻頻以日人主觀視角特寫女性胸部,並令使小郭對日人語出「這種女人只要一餐牛排,要他幹什麼他都願意」,看似為了以美國食物作為象徵,去說明「這樣的人為了美國,什麼事都願意做」,卻也漫不經心地醜化了日本人與普遍女性;小林的同事瑪麗亞剛收到未婚夫的信時,其他同事爭相搶看未婚夫的照片,而後碰巧發現了未婚夫的非裔身分,因此紛紛以面部演繹表現尷尬,並語出「長得蠻英俊的,看起來不像黑人嘛」,表露出作者對非裔的歧視。種種設定皆僅存廉價的喜劇功能,而無達到任何正面效果,反倒讓批評媚美的論題失焦,可謂得不償失的一種策略。
離題之外,劇本為反襯媚美而鋪排的情節,也有許多邏輯和歸因上的錯誤。這樣的例證如小林不滿經理PP的設定,看似為彰顯小林頻受欺負的情境,並進而延伸媚美與本土子弟的情是兩樣,但羅列經理PP的一切作為,諸如拒絕當日請假、拒絕工友借錢、不合理的要求跑腿等,實際上都是勞資關係尋常所見的衝突,而無法被連結至媚美的這件事。
其他例證尤見小林同事瑪麗亞的段落。電影不斷憑經同事丹尼爾的閒言閒語,就現實主義去推論瑪麗亞結婚的理由,是為了能夠拿綠卡移民美國,而非出自兩情相悅,並嘲諷瑪麗亞「真出口、假結婚」;對照近片末離職派對的段落,結束時其他同事在桌前打鬧,鏡頭先給予室內的整體環境中景,再攝製瑪麗亞欲哭無淚的臉部特寫,而後將畫面搖往瑪麗亞手抱寫有「天作之合」字樣的銅牌。兩相作用下的效果,是瑪麗亞以為遇見了白馬王子(連人也要是白的),但因自己未確認膚色而產生情緒落差,隨後被其他同事當成談資;看似是為凸顯並批評普遍的現實主義,實際上卻難以畫上等號。
事緣回見瑪麗亞與未婚夫認識的原因,來自親友片面的介紹,且瑪麗亞與未婚夫的來往,也被限縮於兩人的書信往來,故電影未詳述期長與內容的情況下,觀者擁有的資訊和丹尼爾等同事一樣,無法去領會瑪麗亞與未婚夫的情感基礎,因此未見面就私定終生的決定、也就理所當然地無法被理解,事後也理所當然無怪乎同事會對瑪麗亞有現實主義的猜想。

圖片取自台北電影節,僅作文章用途
誠然,假若對冒犯或奇怪的設定視而不見,《美人圖》就調度上仍有值得稱道之處(其實還不少)。舉凡小林受金錢壓力所迫而做惡夢,夢裡出現的內容,是母親因為金錢而離開了小林父子,且臉部塗白彷如紙紮的身邊親友,將小林身上的衣物剝得一乾二淨;儘管夢境指向小林對母親的意念刻畫,電影卻未有母子的情感著墨,但前衛的造型與超現實的敘寫,卻也讓人嘖嘖稱奇,甚至一度聯想至寺山修司的《死者田園祭》。
此外,電影就小郭租屋處的布景去著力,同時布置了鬼面、蒙娜麗莎、瓷器與洋酒等不同文化的器物,彷彿為連結租屋處與城市的空間意義,彰顯台北特別國際化的樣貌;而戴上面具喊聲「轟動武林,驚動萬教,日本神明,特別來保佑你平安發財的」的小郭,則成為倚仗特定文化而能在台北自處的象徵。於是乎,當片末小林戴上面具,和小郭一樣在租屋處喊聲道「轟動武林…」,便意在小林也和小郭一樣、最終淪為倚仗特定文化的存在(同時呼應到小林去做牛郎的設定),因此小郭緊抱小林語出的那幾句「我還是喜歡你原來的樣子,小林,不要學我」,也就不顯得突兀了。
除了調度以外,電影幾位演員的表現亦讓人眼睛為之一亮。比如飾演小林爸爸的金塗,不僅中年發福後的形象與角色貼合,揣摩草根人物的言行舉止亦維妙維肖;從拿不到錢帶著失望離開都市後,在火車上語帶關心的詞句(尤其尾音都要加一個「齁」),到餐桌前被小林問及保力達還是米酒多時,金塗欲迎還拒的姿態,兩者都可見一班。又比如飾演小林的楊慶煌,以觀者如我淺薄的觀影經驗,對他的印象僅有《在室男》(1984)、《落山風》(1988)與《美人圖》,共通點是楊慶煌都表現出軟糯的樣子,彷彿是首部作品《在室男》後便定型,再難有新的突破;然而,《美人圖》中的楊慶煌卻在片末以牛郎姿態出場時,呈現與先前軟糯形象截然不同的氣質,撐起了最後的反轉,可謂成就《美人圖》不可或缺的一環。

圖片取自台北電影節,僅作文章用途
由於電影歡快與悲劇的調性並行,甚至不時將悲劇藏在歡快的劇情中,進而造成預告腳本的編寫困難,因此剪接師我不得已的變成全世界看最多次《美人圖》這部爛片的人(完整總共七次)。然而,儘管重複瀏覽相同的素材,卻未因熟悉而產生正面印象,依舊對過時的諧音梗與冒犯情節感到無法自適。而固然希望成品完好的前提下,這些情節的取捨,更由讓製作陷入方向上的兩難——是要選擇性地呈現電影的可看之處(農家父子的質樸情誼),並以自身對電影的詮釋做悲劇調性的處理,還是忠實呈現電影的冒犯情節,以及尷尬的諧音笑話(現在真的有人會因為「道格拉斯」和「洛基童」聽起來很像「倒著拉屎」跟「垃圾桶」而想笑嗎?);無論是哪一種,又都於細部內容延伸出許多不同的取徑,致使需要透過諸多試錯的情境,繼而造成迄今堪稱工時最長、對成品又不滿意的慘痛經驗。
方向的兩難之外,細部調整也有許多掙扎,顧及人情義理又不至於鄉愿的前提下,姑且容我訴說一段經驗。小林和小郭就觀者眼中的情感基礎,僅只小郭語出的「到底是比我多了一年補校」、從而理解兩人補校相識的資訊,雖能明白兩人認識許久,卻無法看出兩人深厚情誼,甚至全片小林與小郭相處的段落,都是小林企圖向小郭討要金錢,與「感情深厚」屬實沾不上邊。然而,修改需求卻交代應著墨兩人的感情深厚,又再次讓製作陷入困境,最後才以現行的版本,忽視兩人的情誼鋪陳,直接用小郭的那句「怎麼哭了呢?」作為匯流。
這般乙方與甲方對作品詮釋的分歧,造成製作困難的情境族繁難載,假若甲方並非個人、而是多名個人的狀況,更是造成雪上加霜,製作期長便因此無限綿延,事後觀看成品也難以自處。至於最關鍵的問題——如何尋求解方,似乎只能美其名、在個人詮釋上去找尋平衡點,而要如何尋找平衡點,我現在還沒有個答案,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