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們以為體制能解決問題,卻忘了它也是由人組成的。
而當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消失時,再完善的制度也只能成為一道冰冷的牆。
那個家庭,和他們的失望
最近我接到一個新的家庭個案。這個家庭對社政體系充滿不滿,他們提到社工不只一次約好卻臨時放鴿子、沒有提前通知,甚至還撒謊說只是碰巧沒遇到。
身為經常與社政合作的心理師,我有些汗顏——如果這些情況屬實,對任何一個家庭來說,確實很難不感到失望。
我們大多認為,社政體系的介入是為了幫助家長,但現實常常沒這麼單純。這些家長原本就處在壓力邊緣,期待獲得支持;卻在一次次理解落差與誤解中,換來更多的防衛與不信任。
我想到那句話:「法律不是保護所有人,而是保護懂法律的人。」體制也是如此。當你不熟悉規則、不會說「體系的語言」,你就很難真正被理解。
體制裡的好人,也在夾縫中撐著
每當社會出現兒虐或家庭悲劇的新聞,輿論總會質問:「社工在哪裡?」
然而,多數社工並非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他們沒有強制力,家長若拒絕開門,就無法介入。他們背負著「不能出事」的壓力,卻要在龐大的行政表格與評鑑中掙扎,每月要處理的案件常超過三十件。
社會只在出事時看見他們,但在那些沒上新聞的日子裡,他們默默做著許多無人知曉的小事。
他們面對家庭時要有同理心,對上級又得交代成果。
他們不敢太快相信個案,也不敢太慢反應,因為任何一步錯誤都可能被放大檢討。
在這樣的壓力下,要保持「人味」其實比想像中難。
社工也是人,他們的工作時間與我們一樣只有八小時,卻需要處理各種龐雜的事務,常常只能靠加班來完成。我曾聽過社工坦承:「老師,我很清楚這些家庭需要更多協助,但我們本月實在沒有餘力,只能下個月再去訪視他們。」
體制的失能,不只傷害家庭,也在消磨那些原本有熱情的人。
我有時看著那些社工,真的感到他們處境艱難,難怪有人在網路上吐苦水:「社會安全網誰要織誰去織,反正我是織不了了。」

信任一旦消失,再多知識都進不了心
我理解那個家庭所產生的不滿。這不是單一事件造成的,而是多年來「被衝康」的積累情緒。
他們早已對體系失去信任,甚至連善意的協助都聽不進去。
我能感受到他們眼裡的無奈,也感受到那份被世界遺棄的孤單,甚至覺得社政的介入只是來「搞」他們的。
按照我過去的經驗,我知道這時候談「教養策略」是沒用的。
因為當信任不存在,專業就無法被接收。
再正確的建議、再有效的方法,都只會被視為干預或批評。
所以我能做的,也許只是先讓他們相信這個體制是有幫助的。
信任,看不見、也無法強迫,但卻是所有改變的起點。
理解行為背後的大腦,也理解父母的疲憊
在這次會談中,我嘗試分享一個常被忽略的事實:
青少年的大腦仍在發展階段,尤其是掌管「衝動控制」、「延遲滿足」與「行為判斷」的區域——前額葉皮質(prefrontal cortex),要到二十歲左右才會完全成熟。

換句話說,他們的「理智煞車」尚未發展完全,那些衝動行為,通常不是故意「不聽話」,而是大腦機制還不夠成熟。
因此,與其期待他們靠意志力「變懂事」,不如為他們營造一個更容易做到的環境。
這樣的觀念,我過去分享給許多家長時都很有效——他們會點頭認同,感到被理解。
在過往經驗中,父母願意嘗試這種方法,往往都能看到正面成效。
但這一次,我的建議卻完全進不去。
他們只提到各種困難,甚至不願改變舊有習慣,認為現狀就好。
我猜他們不是聽不懂,而是「不再願意相信」。
當一個人對體系和協助者充滿懷疑時,即使是最合理、最善意的建議,也只會被解讀為「你又在教我怎麼當父母」。
那一刻我明白——真正的困難不在方法,而在關係。
信任,才是促成改變的起點。
後話:若你讀過「原子習慣」,就會了解就連成人要養成新習慣,也需要適當的環境營造。
重新學會刷牙,也重新學會相信
要讓一個對體系失望的家庭重新相信協助,就像教一個從未有過刷牙習慣的人學習刷牙。
他可能已習慣蛀牙、口臭、甚至掉牙的生活,並視為常態。
而我們這些「習慣刷牙」的人看不下去,忍不住想教他正確方式。
但如果他曾被用芥末牙膏惡整過,要他再次相信刷牙對他有益,他大概再也不願拿起牙刷。

即使我們遞上最好的牙膏,他也不會相信。
對這些家庭而言,體系就像那支被沾過芥末的牙刷。
他們曾被辜負、被誤解,自然不再相信「這次會不一樣」。
所以,修復的第一步不是「教育他們」,而是陪伴他們重新相信:這一次,也許真的能被好好對待。
改變,從被相信開始
那些被體系一次次辜負的家長,並非不想改變,而是不再相信「改變真的會被看見」。
而那些在體系中努力支撐的社工,也承受著另一種無力感——想幫卻幫不了,想說卻沒人聽。
因此,我現在不再急著「改變誰」,而是嘗試陪伴他們找回重新信任的力量。
因為,唯有信任重建的那一刻,改變才有可能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