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一場為慈善募捐舉辦的私人音樂會上,他們「意外」地比鄰而坐。這一次,伊莉莎白的伴護表姨就在不遠處,銳利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
「轟」的一聲,儘管早有準備,這個詞彙仍像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開。整個倫敦上流社會諱莫如深、竊竊私語的禁忌,就這樣被他輕描淡寫地,親自放到了她面前。
他終於側過頭,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緊緊捕捉著她臉上最細微的變化。他在試探,用這最鋒利的過往作為匕首,劃開他們之間那層薄紗——她會像其他人一樣,立刻流露出恐懼、鄙夷或令人窒息的憐憫嗎?伊莉莎白沉默了幾秒。她沒有驚惶退縮,也沒有急於表達廉價的同情。她抬起眼,勇敢地迎上他審視的目光,榛棕色的眼眸裡沒有他預料中的任何一種情緒,反而是一種極致的專注與理解。
空氣裡流淌著德爾拉《回憶》的憂鬱旋律。
在兩個樂章之間的靜默裡,阿爾斯蒂亞伯爵的聲音輕得幾乎被餘音掩去——
「這首曲子……讓我想起一個人。」
他停了片刻,彷彿在同過往角力。「一位曾與我一同聆聽音樂、並為之動容的女士。」
伊莉莎白的心微微一緊。
「是嗎?」她語調平穩,指尖緊扣在膝上。
「是的。」他終於吐出那個禁忌的名詞——「她是我的前妻。」
整個空氣似乎都為之一凝。
他轉過頭,灰藍色的眼睛像兩潭深水,審視著她臉上最細微的波動。他在試探,用最鋒利的回憶做為匕首。
但她沒有退縮。
伊莉莎白抬起眼,柔聲問:「這首曲子,對您而言……是否成了一把開啟痛苦回憶的鑰匙?」
她沒有追問死亡,沒有流於同情,只在意他的感受。
他怔了幾秒,似乎被她的理解擊中。「曾經是。」他的聲音低啞,「但今晚不是。因為今晚,它見證了另一段……同樣珍貴的對話。」
下一首《愛的致意》緩緩響起,如同命運的註腳。
他沒有再說話,她也沒有。
然而在那悠揚旋律之中,一種無聲的理解,悄然在他們之間生根。
他沒有再說話。她也沒有。
但在這流淌的愛之旋律中,一種無聲的理解在他們之間靜靜生根。他遞出了他最深的傷痛,而她,用一種超越世俗的反應,穩穩地接住了它。
音樂會結束,賓客們移至相連的沙龍,享用茶點。阿爾斯蒂亞伯爵自然地走在伊莉莎白身側,彷彿這是最理所當然的事。
他為她取來一碟精緻的、撒著糖霜的檸檬蛋糕,並遞給她一杯幾乎透明的雪利酒。
「我猜想,」他低聲說,眼裡含著一絲瞭然的笑意,「這應該符合您對『適量』的嚴格定義。」
伊莉莎白接過那杯幾乎只是沾濕杯底的酒,心裡泛起一絲暖意。他看穿了她淑女儀態下的謹慎,並用一種不讓她難堪的方式,表達了他的體貼與保護。這比任何誇張的奉承都更令她心動。
他們的對話自然地轉向剛才的曲目。伊莉莎白拿起那份印著意大利文歌名的精緻歌單,輕輕蹙眉。
「《Vissid'arte》……我總是為這些美麗的發音著迷,卻苦於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她坦言,這是一個不帶任何防備的、真誠的求知時刻。
阿爾斯蒂亞伯爵微微傾身,目光落在歌單上,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
「它的意思是,『我為藝術而活,我為愛而活』。」
他抬起眼,灰藍色的眼眸再次對上她的。那句簡單的翻譯,在他們剛剛經歷過關於「真實」與「過往」的沉重對話後,彷彿被賦予了另一層祕密的含義。他不僅在翻譯歌詞,更像是在為他們之間正在發生的一切,下一個優雅的註腳。
「這真美。」伊莉莎白輕聲說,她的目光在歌詞與他的臉龐之間流連,感覺那句「我為愛而活」的旋律,彷彿正在自己的心弦上奏響。
在這個夜晚,她沒有退縮,沒有沉默。她接住了他拋來的過往,用智慧與他進行了一場關於音樂與文學的平等對話,並接受了他含蓄而體貼的照顧。她正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一點點治癒他封閉的心,同時也堅定地走向自己想要的未來。
音樂會後的沙龍裡,衣香鬢影,笑語喧譁。阿爾斯蒂亞伯爵與伊莉莎白站在一起,與周圍保持著一層無形的隔膜,直到音樂會的主辦人——一位以熱衷八卦聞名的奧斯本夫人——滿面笑容地走了過來。
「親愛的伯爵!真高興您大駕光臨。」奧斯本夫人聲音甜膩,目光卻像探照燈般在他和伊莉莎白之間掃視。「還有溫特頓小姐,您二位看來相談甚歡呢!」
她轉向伊莉莎白,臉上掛著「關切」的假笑,壓低了聲音,卻確保周圍幾位豎起耳朵的女士能聽見:
「親愛的,您真是勇敢。要知道,可不是每位淑女都敢與我們這位……呃,經歷複雜的伯爵如此親近。那些關於他過往的可怕傳聞,真是讓人聽了就心驚膽戰呢!」
一瞬間,空氣彷彿凝固了。
阿爾斯蒂亞伯爵的下頜線條猛地收緊。若是往常,他會報以一聲冰冷的嗤笑,或是一個足以讓對方凍結的蔑視眼神,然後轉身離去。他早已習慣用冷漠作鎧甲,將這些流言蜚語隔絕在外。
但這一次,沒有。
他的第一反應,甚至是他唯一的反應,是猛地將目光投向了身旁的伊莉莎白·溫特頓。那是一種未經思考、發自本能的緊張。鎧甲在剎那間碎裂,露出一絲從未示人的軟弱。
他在乎。他該死地在乎她接下來會聽到什麼,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他看見她榛棕色的眼睛微微睜大,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奧斯本夫人無禮的冒犯。她臉上那溫和聆聽音樂會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不容置疑的堅定。
在他能開口用最尖刻的言語反擊之前,伊莉莎白上前了半步,不着痕跡地將自己置於他與奧斯本夫人之間,形成了一個微妙的保護姿態。
她臉上漾開一個得體卻疏離的微笑,聲音清晰而平靜,足以讓周圍那些偷聽者聽清:
「感謝您的關心,奧斯本夫人。不過,我向來認為,一個人的品格,應當由他自己的言行來判斷,而非由他人的竊竊私語來定義。您說對嗎?」
她沒有否認傳聞,沒有為他辯解,她所做的,是從根本上質疑了流言本身的價值,並優雅而有力地,將奧斯本夫人的惡意定義為一種「缺乏判斷力」的粗魯行為。
奧斯本夫人的笑容僵在臉上,訕訕地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匆匆離開了。
人群的注意力也隨之散去。
阿爾斯蒂亞伯爵站在原地,感覺心臟被一種陌生而洶湧的情感狠狠撞擊。憤怒消失了,只剩下巨大的震動與……如釋重負。
他低頭看著她,聲音因情緒激動而異常低沉:
「您不必為我這樣做。」
伊莉莎白轉回身,抬頭望向他,眼神清澈見底。
「我並非為您這樣做,伯爵。」她輕聲糾正他,語氣溫柔卻充滿力量。「我是為了我所相信的公正,以及我自己的判斷力而做的。」
這一刻,阿爾斯蒂亞伯爵徹底明白,他完了。他不再僅僅是受她吸引,他是在乎她,欽佩她,並且……渴望能配得上她這份毫不動搖的信任。
流言再也傷不了他分毫,因為她,已經成了他唯一的審判官。
伊莉莎白的知己好友,夏洛特·韋斯頓小姐,是她們在瑪德琳夫人女子學院的同窗。與伊莉莎白的繼承人身份不同,夏洛特來自一個家境普通但教養良好的鄉紳家庭,她聰慧、務實,帶著一點溫和的幽默感,是少數不因伊莉莎白的財富而接近她、並能給她誠懇建議的人。
場景設在伊莉莎白的臥室裡。夜晚,只有壁爐的火光噼啪作響,兩人穿著睡袍,頭髮披散下來,褪去了社交場上的所有偽裝。
「所以,」夏洛特喝了一口紅茶,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開門見山地問:「傳聞是真的嗎?你與那位『惡魔伯爵』在奧斯本夫人的音樂會上,幾乎等於公開結盟了。」
伊莉莎白抱著膝蓋,下巴枕在手臂上,赭石色的捲髮在火光下顯得格外柔和。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輕聲說:「夏洛特,你還記得在學院時,我們是如何被教導要『謹慎擇偶』的嗎?就像在市場挑選最體面的牲口。」
「當然記得,」夏洛特笑道,「要家世清白,財富相當,名聲無瑕。」
「那麼,」伊莉莎白抬起眼,榛棕色的眸子裡跳動著火焰的影子,「如果有一個人,他的家世與財富都無可指摘,唯獨『名聲』這一樣,破碎得如同摔在地上的琉璃……但他這個人本身,卻比所有名聲完美的紳士加起來,都要來得……真實呢?」
夏洛特放下了茶杯,神情變得認真起來。她沒有大驚小怪,而是仔細地觀察著好友臉上那混合著苦惱與興奮的奇特光彩。
「莉齊(伊莉莎白的暱稱),」她溫柔地問,「告訴我,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我不是指流言,是指你看到的他。」
這句話彷彿打開了伊莉莎白情感的閘門。她開始講述,語調從平靜逐漸變得充滿感情:
她描述舞會上他那種與全世界為敵的孤傲;他指尖驚人的熱度;他在音樂会上提及亡妻時,那努力維持平靜卻依舊洩露傷感的聲音;他為她翻譯歌詞時,那專注而優雅的側臉;以及,當奧斯本夫人發難時,他第一時間望向她的、那帶著從未有過的緊張的眼神。
「……夏洛特,你知道嗎?」伊莉莎白最後總結道,聲音裡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和他在一起,我感覺我不是一件『溫特頓家的繼承品』。他看著我的時候,看到的是我。這感覺……危險,卻該死地令人著迷。」
夏洛特靜靜地聽完,沉吟片刻。
「聽起來,他需要的不是憐憫,而是一個能看穿他層層鎧甲、並且毫不畏懼的戰友。」她握住伊莉莎白的手,真誠地說:「親愛的,如果這是你憑藉自己的心與頭腦做出的判斷,那麼就遵從它吧。畢竟,我們尋找的是一個共度一生的丈夫,而不是一份毫無瑕疵的社會履歷。」
這番話,給了伊莉莎白莫大的支持和確認。在知己面前,她無需隱藏自己對那個「特別的某人」日益增長的好奇與好感。聽完伊莉莎白那番不同尋常的傾訴,夏洛特沒有立刻發表長篇大論。她只是微微歪著頭,一雙聰慧的眼睛仔細端詳著好友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彷彿在解讀一首複雜的十四行詩。
「莉齊,」她終於開口,語氣帶著一絲篤定的玩味,「你提到諾里斯勳爵的駿馬時,用的是讚賞。提到威洛比先生的詩集時,用的是欽佩。」她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
「但當你提到阿爾斯蒂亞伯爵時……你的語氣裡,有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混合了憐惜、好奇與……捍衛欲的調子。」
伊莉莎白微微一怔,臉頰有些發熱,下意識地想反駁。
但夏洛特沒給她機會,她優雅地站起身,臉上露出一個堅定而充滿期待的笑容。「光聽描述不夠。下週的卡爾頓夫人舞會,我必須跟你一起去。」
她的眼神清澈而認真,帶著閨蜜間特有的默契與保護欲。
「我得親眼見見這位,能讓我們冷靜自持的溫特頓小姐,語氣裡『多了點什麼』的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個決定,不僅是出於好奇,更是源自於對好友最深的關懷。她要成為伊莉莎白的另一雙眼睛,在她可能被情感蒙蔽時,提供最忠實的觀察與判斷。
卡爾頓夫人的舞會是倫敦社交季的巔峰。水晶吊燈將無數道光折射成璀璨的星雨,灑在衣香鬢影的賓客身上。空氣中瀰漫著香水、蠟燭與昂貴雪茄的氣味,交織成權力與財富的無形網絡。
伊莉莎白與夏洛特站在一起。夏洛特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淑女微笑,正與一位子爵夫人輕聲交談關於天氣的話題,然而,她那雙銳利的眼睛,卻像最精準的羅盤,牢牢鎖定著剛步入舞廳的阿爾斯蒂亞伯爵。
【夏洛特的內心評分表,正式啟動】
·他沒有像孔雀般四處炫耀,而是帶著一種厭倦的冷漠穿過人群,這份與浮華格格不入的氣質,在夏洛特看來,勝過所有虛偽的熱絡。
他的視線幾乎是立刻就越過了所有人,找到了伊莉莎白。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在看到她時,裡面的冰層瞬間融化,湧起一種複雜的、混合著渴望與剋制的情緒。
他無視了周圍因他出現而產生的細微騷動與低語,徑直向她們走來。夏洛特在心中挑眉:「不錯,他並未因流言而退縮,看來是認真的。」
「溫特頓小姐,」他停在伊莉莎白面前,聲音低沉而專注,彷彿整個舞廳只有她一人。「韋斯頓小姐。」他也向夏洛特禮貌地致意,眼神清明,沒有絲毫閃躲。
「伯爵。」伊莉莎白回應,她的心跳在看到他時已不自覺地加快。她將手放入他的掌心,這次的觸碰,少了些試探,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樂聲響起,他帶著她滑入舞池。在確保無人能偷聽的距離,他低下頭,開啟了那個預謀已久的話題。
「溫特頓小姐,整個倫敦都在談論您的財富,彷彿那是您唯一的標籤。」他的語氣裡沒有奉承,只有一種就事論事的平靜。
伊莉莎白抬起眼,嘴角帶著一絲挑戰的笑意。「那麼,伯爵您呢?您也這麼認為嗎?」
「恰恰相反。」他凝視著她,帶領她完成一個優雅的旋轉。「我認為,財富之於您,如同我這身爵位頭銜之於我——它是一個巨大的陰影,人們總是先看見它,然後才費力地去辨認陰影之下,那個真實的人。」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打開了伊莉莎白的心扉。她從未聽過任何人,如此透徹地理解她的處境。
「那麼,您認為什麼才定義了一個人的價值?」她輕聲問,榛棕色的眼眸在燈光下閃爍著認真的光芒。
他沉默了片刻,彷彿在斟酌詞句。「不是他所繼承的,而是他所創造的;不是他所擁有的,而是他願意為何而犧牲。」他的目光灼灼,「我認為,一個人的價值,在於他是否有勇氣,去守護他認為真正重要的東西,哪怕與整個世界為敵。」
這不再是一個抽象的哲學問題。這是一場關於他們未來、關於那份即將到來的婚姻契約的靈魂試探。他在問她:妳願意透過表象,看見真正的我嗎?而她也用她的問題回應:你呢?你能看見財富之外,我的價值嗎?
當舞曲終了,他送她回到夏洛特身邊時,兩人之間的氛圍已截然不同。先前那種緊繃的、危險的吸引力,此刻沉澱為一種深沉而穩固的連結。他們之間有了一個共同的、關於「價值」的秘密。
夏洛特將一切盡收眼底。她看到伯爵告退時,對伊莉莎白那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帶著珍惜意味的點頭。她也看到伊莉莎白臉上那抹揮之不去的、因被深刻理解而產生的光彩。
「怎麼樣?」伊莉莎白低聲問,帶著一絲罕見的緊張。
夏洛特轉向她,收起內心的評分表,露出一個真誠而溫暖的微笑。
「初步觀察結果:他看見的是妳,而不僅僅是溫特頓家的繼承人。就目前而言,分數……相當高。」
伊莉莎白的心,因這句話而輕輕地、飽滿地飛揚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