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這本書的過程實在讓我很欣喜。台灣逗點文創結社社長陳夏民企劃這一趟的韓國走訪,與當地獨立出版人對談,他的初衷或許是為了取暖、取經,但每個受訪者在作者陳雨汝的文字中都流露出生動飽滿、親切風趣的形象,也回應了我對出版工作者的些許憧憬與好奇,比如:做出版的人是不是都有獨特的閱讀品味與生活風格?他們如何策劃出好的創意?做書對他們的意義是什麼?
什麼樣的人,會做出什麼樣的書
「我們每個月都會成為全新的人。」
《概念誌》辦公室的標語這麼寫著,發行人和總編輯雙金夫婦(金才珍、金京熙)的活潑形象躍然紙上,和他們企劃的這本只有A6大小的風格雜誌一樣讓人愉悅而欣喜——這是我在閱讀這本書時,印象最深刻的一篇專訪。《概念誌》是一本探索日常生活美好的小眾月刊,每一期都會以像是「靈感」 、「爸爸」、「童心」、「下班」等各種五花八門的名詞作為主題,最後附上邀請讀者完成的本月任務。他們也會刊登讀者投稿到官網的文章、開發企劃/編輯/品味探索課程與工作坊,讓人真切感受到這是一本「想和讀者交朋友」的風格小誌。
在銷售量低迷的出版市場裡,獨立書店更是經營不易,能生存下來的獨立書店往往有自己獨到的選書品味、深耕小眾族群的經營策略,因而編織出獨具一格的創意企劃。書裡採訪的十二家獨立書店/出版社像是一個個風格迥異的藝術家,每家書店的巧思背後都隱約透露出主人的思想世界以及所關注的事物。我想這是獨立書店迷人的味道,也是它和連鎖書店試圖形塑「品牌定位」的不同之處。
能揮灑創意的地方,超越了書本之外
除了像《概念誌》一樣與讀者積極創造互動體驗而做出了獨特的市場定位,另一個風格鮮明的則是透過出版「一頁書」獲得關注的一頁出版社。他們把詩歌、小說這種篇幅短小的作品做成只有一頁的折頁書,希望透過這種形式讓精彩的短篇小說也能獨自獲得很好的展現,加上獨特的視覺設計,成功獲得了「從未見過但感覺很酷」的市場迴響。他們的代表作之一《最低工資》(Salario Minimo) 不止書幀設計吸引人,後來更與弘大的一家酒吧跨域合作,徹夜播放書中提到的哥倫比亞樂曲、提供哥倫比亞餐食,重現書中的南美韻律與氛圍,讓人身歷其境,展現了讓人耳目一新的企劃點子。
沒有目標讀者的雜誌:「未滿三年」系列
與連鎖出版書店多角化的經營策略不同,一家獨立出版社如果不同時經營咖啡廳、跨域合作等其他營收渠道,出版社的選題就決定了它能觸及的受眾。譬如書中採訪了專註溝通女性主義的「春日警鈴」、為酷兒團體發聲的「動詞出版」、以社會主義為主軸出版學術書籍的「第二提綱」等等,因此以《離職後在首爾開店未滿三年:做了想做的事,你幸福嗎?》等「三年系列」受到廣大讀者歡迎的Broadcally!雜誌總編輯趙陮啓說這份雜誌其實沒有設定目標讀者,這點讓我很訝異。但真的沒有嗎?
喜愛探訪各地店家的他在訪談間發現,大部分辭職創業開店的人並沒有大家想像的那般從此過著幸福自由的人生,但電視節目與社群媒體上的故事總是聚焦呈現這群人光鮮亮麗的那一面;因此他決定出版「未滿三年」系列,將店家們的真實故事透過雜誌如實呈現給大眾。「當你要賣得多,你就必須給人們一些希望和幻想」,因此選擇小規模製作的獨立出版形式,讓他有了更多自由提供讀者真正需要的資訊。
「未滿三年」系列的選題包括了《首爾未滿三年的麵包店:為什麼非得開一家在地麵包店?》、《移居濟州島後開店唯滿三年:你發掘出想要的生活方式了嗎?》等,除了真正想創業的人,趙陮啓假設住在當地或對這些地點有興趣的人,也有可能對雜誌中揭露的店家故事產生好奇而想要深究。從這個角度上來說,Broadcally!鎖定的目標讀者族群確實比較廣泛。
大環境萎靡,出版人如何持續做下去?
「其實看到可愛或好笑的東西就會有療愈效果,就覺得生存得下去。」春日警鈴出版社的總編輯李讀盧指了指辦公室書櫃上的的玻璃白鶴這麼說。在2016年首爾江南殺人事件爆發後,《我們需要語言:女性主義開口說》正式上市並創下熱銷九萬本的驚人紀錄,「春日警鈴」這一家專為女性議題發聲的獨立出版社也隨之誕生。出版路線聽起來很嚴肅,背後的製作人卻有著一顆柔軟的心。想做書的人,或許內心都有一方柔軟之處,才會想要排除萬難、用一種不受時代潮流青睞的非主流方式與大家分享這些書吧?
大部分的受訪者坦言自己不太受市場現狀影響經營出版社的策略,畢竟獨立出版社服務的對象本來就與市場主流的消費者輪廓及消費心理不太相同。相較於銷售數字年年下滑的大環境,韓國的獨立出版市場反而日漸興盛,我想這或許與當地內容產業的蓬勃、新時代消費者逐漸轉向分眾的私域內容、以及韓國人對美的高度追求都有關。
但這次走訪韓國的台灣出版人,也採訪到了具有豐富商業經驗的書店經營者。專門採訪在地店家的雜誌 Broadcally! 的總編輯趙陮啓曾經在證券公司從事分析師工作,在出版社創立頭三年曾經一個月只有八千台幣營收的他不得不正視書店的盈利問題,因此致力改變營運和行銷策略。對他來說,能夠「有價地把想傳達的內容傳遞給別人」是一種肯定,更是做出版最快樂的事。為了做出一本讀者會想買的雜誌,除了從印刷設計上特意把雜誌中的部分字體放大、採用明亮的顏色讓讀者更好拍照分享至社群媒體,他連讀者的心理和視覺動線也都考慮在內,因此想出將目錄直接印刷在雜誌封面、以同款作者與設計的系列販售等聰明的作法,後來也交出了從首刷兩千本逐漸成長至八千本的亮眼銷售成績。
與此同時,書店還有一部分的營運資金來自趙陮啓出租共享工作空間的收入,他從自身經驗出發驗證了空間與獨立出版的關係。「追求出版的獨立性就等於要花心思在財務的獨立性。...當你苦於金錢,就沒有創意可言。」 認為夢想和金錢並不抵觸、又對開店特別有心得的他於是從另一種經營角度切入,從自己在家工作的不便利產生了成立共享辦公室的想法,於是後來自己也開始了經營空間的生意。
「不動產和出版看似不相關,但能夠安穩使用一個空間,卻是維持獨立出版非常核心的部分。」
跳入出版的火坑,因為有些話始終想說
不管是在出版界深耕數十年、離開高薪工作投入獨立出版、又或是從設計師背景起家的跨域出版人,即使入行的原因各異其趣,但只要被問到為何決定做這件事,大家幾乎都離不開一個相似的答案:「因為想發聲、有想說而且一定要說出來的話」,我想這是最能代表獨立出版社的一種獨立精神。
當吳明益在新書訪談會上被問到對出版產業未來的想象,他是這樣說的:「我們在做的這件事情,不過是因為我們的人生就這麼短,我們愛這件事情,我們把它做好,就算它最後倒了。... 產業該死的時候就會死,可是在死之前,有這麼多專業人士,在一個合邏輯的產業裡,合邏輯的消費型態裡,去出版了一本一本精彩的書。」
這本書的副標題取名做「採訪十家韓國獨立出版社快樂的生存之道」,看來在生存之前得先快樂,才能把這一件困難但有意義的事做得長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