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經濟史家常跟我抱怨,西方內部的致富方式有本質上的不同。美國的崛起靠的是企業創新以及真槍實彈打贏難纏的敵人,而歐洲老牌帝國則是靠著剝削非洲等殖民地的自然資源。持此論者有名的,包括曾任美國財政部副助理部長的Brad DeLong,有興趣的可以參考他Slouching Towards Utopia一書。
然而,比利時靠著殖民發大財,在學者間反而爭議不多,大家好奇的是,到底比利究竟賺了多少錢。在分析其致富之道之前,我先交待一下比利時當時是如何取得剛果這個殖民地的。
小國擠身列強
比利時於1830年代獨立,作為一個剛獨立的小國,在利奧波德二世的任內,短時間便擠入歐洲列強之林。比利時在他手上經歷了高速工業化,人民發大財。利奧波特以他的手腕來做任何事情,大概沒有不成功的。
在當時歐洲列國的舞台,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可謂長袖善舞,把大家騙的團團轉,在美國,他用廢奴的名義去鼓吹當時的亞瑟總統來介入非洲事務,從而使得比利時能在非洲不至於被英法排擠出去。
在法國,他讓法國的大臣們,覺得比利時等國的非洲鐵路計劃隨時會破產(讓法國以為可以藉機收購)而使其掉以輕心。
其中,只有當時的德國宰相俾斯麥一眼就看穿了利奧波德這個老狐狸:「這傢伙裝的一副好心的模樣就是來詐騙的。」
但是為了打通德國,利奧波德早就有所準備,所以他也打點好了一位人士,叫Gerson Bleichröder。Bleichröder家族世代都與羅斯柴爾德的銀行帝國打交道,並在俾斯麥一統德國的大業裡成為德國最重要的銀行家,透過輸通了Bleichröder,利奧波德承諾他可以成為比利時皇家的金融顧問之外,還承諾會給他一部份剛果的投資機會。除此之外,Bleichröder的女友是個鋼琴家,利奧波德便把她迎來宮中表演,並給她比利時勳章。鑑於Bleichröder在柏林的巨大影響力,俾斯麥最終相信將剛果盆地那一塊切給作為中立國的比利時,是比較有利於德國,因而維持國際均勢的作法,而且他還獲知德國有機會從剛果的貿易當中得到些好處。
(利奧波特本人在1880年以前的主要來往銀行,就是羅斯柴爾德家族,所以他跟Gerson Bleichröder會認識,也不是那麼意外了。)
這一系列的神操作,最終影響了俾斯麥主持的柏林會議所進行的非洲大瓜分的結果,東割西割之下,比利時竟然割到了一塊比本國大四十倍的殖民地領土,也就是剛果自由邦,也是今天剛果的前身。實際上利奧波德為了得到這塊殖民地,早已準備了十餘年。
不過就跟美國、法國一樣,利奧波德從未告訴他們,自己早就跟當地的酋長談好協議,一旦國際市場開通,所有的物資跟貿易都將由比利時王室壟斷。更為震驚的是比利時的政府,當首相知道比利時政府「毫無權利」過問剛果自由邦時,首相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驚訝,比利時政府要等到1908才把這殖民地收回轄下管理。
比利時人發大財
至於比利時人是怎麼加入這發大財的過程呢?以橡膠果為例,在1897年,Anglo-Belgian India Rubber and Exploration Company (A.B.I.R),在剛果以1.35 francs per kilo採購到橡膠,則在運回總部Antwerp後可以賣到10 francs per kilo,對於公司的營收貢獻良多。該公司有發行股票,股價在六年內漲30倍,比臺灣人最愛的2330還厲害。
至於如何在剛果低價採集橡膠呢?則是利奧波特(後來為比利時政府)所管理的剛果自由邦軍隊---the Force Publique,會跑到離野生橡膠產地附近的每一個剛果村莊,要求上繳一定的配額,如果達不到的話,就全村剁掉手掌...。有記者曾經到了現場,發現怎麼煙霧迷漫,發現是軍官在生火,為什麼在生火?因為剛剛剁下來的手掌太多了,想辦法要在短時間內通通保存起來,那煙燻最快。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這本書。
為了研究比利時企業到底賺了多少錢,Buelens 與 Marysse(2009)以布魯塞爾證券交易所的長期股價資料,分析了比利時在剛果殖民時期的投資報酬。到了1965 年,剛果從比利時獨立出來了,美國中央情報局仍然好奇比利時企業究竟在剛果賺了多少錢,因而有一個內部機帽報告叫〈比利時在剛果的經濟利益〉,這報告更進一步發現,雖然剛果於1960年獨立,比利時帝國雖已瓦解,但比利時資本利益卻仍延續,並證實了殖民投資替比利時帶來長期高報酬,而政治獨立並未立刻切斷舊宗主國的經濟命脈。
殖民體制下的比利時企業高報酬
如前述,1885–1908 年間,李奧波德二世以個人名義統治剛果,憑藉強迫勞動與貿易壟斷榨取橡膠與象牙利潤。1908 年比利時政府接管後,更進一步建立以礦業為中心的官僚經濟體系,聯合加丹加礦業公司(Union Minière du Haut-Katanga,現在為比利時最大的能源-環保公司Umicore)、福米尼耶公司(Forminière)及加丹加公司,成為殖民企業的核心。比利時政府轄下的礦產、交通與金融諸部門構成了一種高效榨取的「官僚理性開發」體制,使剛果成為比利時工業化的重要資源後盾。
Buelens 與 Marysse 以安特衛普大學 SCOB 資料庫,蒐集 1889–1960 年間所有殖民地與比利時本土公司之月度價格與股息資料,建立市值加權下「總報酬指數」(=股價變動 + 再投資股息),得以實質衡量長期報酬。
他們計算結果顯示:一名比利時的股民,若於 1889 年投資 100 比利時法郎於剛果股票,至 1955 年可增值至 47 ,567 法郎,而投資於本土股票,僅會有 6 ,867 法郎的報酬。扣除通膨後,1889–1955 年這段時間,剛果股票的實質年化報酬率為 4.69% (比利時 僅有2.07%),1920–1955 年更達 7.18%。比利時參與剛果殖民事業的企業高報酬主要來自比利時廠商在剛果壟斷性礦權、以殖民武力壓抑地方工資,以及在國際市場上國際商品的繁榮,這些都反映在巨額股票報酬上。
若根據1928 年的資料,五大比利時企業占剛果股票市值 65%,一直到1955 年,這數字仍高達 68%。礦業部門報酬最高,農業與交通次之。股價波動,與世界的大宗商品周期緊密聯動——橡膠熱潮推升 1900 年前後股市,1920 年代再度飆升、1930 年代蕭條時崩潰、二戰與韓戰時期則出於戰爭需求,又再度創新高。
(事實上,盟軍在二戰時用上的鈾礦,便是秘密在剛果挖崛的。)
換言之,對私人資本而言,在剛果剝削殖民地的確賺了大錢;至於對比利時國家財政而言,殖民地甚至提供盈餘,剛果殖民政府在二戰時動用剛果礦產盈餘支持比利時流亡政府。然而這些財富的代價是剛果社會的長期壓抑:被迫勞動、低工資、環境掠奪與教育不足。
而從資本投資策略來論,剛果的殖民開發,對於比利時的發展扮演了「對沖」的角色。當歐洲的股市報酬大幅下滑之時,殖民地股反而高歌猛進,此一論點也得到了哥倫比亞商學院的研究支持。這對沖的觀點甚為重要,有待未來的經濟史家再好好發揮。
後殖民時期的經濟延續(1960–1965)
剛果於1960年獨立,比利時企業在剛果仍然扮演巨大的角色,使得美國的CIA針對這現象有個專門的報告,並於近年來解密。筆者根據這篇 1965 年 CIA 機密報告〈比利時在剛果的經濟利益〉所得到的記錄,可見到比利時資本即使在剛果獨立後,仍維持龐大規模,以下是該CIA報告 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Belgian Economic Interests in the Congo.” Memorandum, 2 June 1965, declassified 2004 (Memorandum No. RDP79T00472A000700040003-5).的主要結論,摘錄於此:
(1) 比利時戰後的投資總額: 約 30 億美元,比利時通用銀行(Société Générale)及其持股的子企業聯合加丹加礦業 仍為最具影響力的企業。
(2) 殖民後收益銳減: 1961–1963 年間比利時從剛果獲得的投資收益、運輸保險與旅遊收入平均每年 3,000 萬美元,較獨立前 1955–1960 年間的 1.58 億美元大幅下降。
(3) 企業利潤: 私人企業的利潤可能不減反增。比方說,聯合加丹加礦業 1963 年盈餘 740 萬美元,1964 年因礦價上漲增至 1,130 萬美元。
(4) 稅收: 獨立前稅收五分之一繳比利時的布魯塞爾、五分之四繳剛果的利奧波德維爾,行政瓦解後,稅收一度停滯,至 1964 年後才恢復,並不再上繳回比利時。
(5) 貿易規模: 1964 年比利時對剛果出口 6,400 萬美元,僅占比利時 50 億美元出口總額的小部分。
(6) 資產與債務協議: 1965 年初 比利時跟剛果的政治會談後,比利時方獲得企業資產保障;剛果則獲 3,180 萬美元的積欠股息並開始持續收取分紅。剛果同意承擔約 600 萬美元的殖民債利息,約為總支付的八分之一,其餘由比利時政府負擔。
(7) 技術援助: 比利時派出約 2,000 名技術人員(多為教師),並組成「行政團隊」支援財政、公共衛生與警政,名義上是援助實際上確保企業運作與利益安全。
這份報告顯示,剛果政治獨立並未立即終結殖民經濟關係:比利時資本仍主導礦業、金融與貿易業,而戰後的技術援助成為維繫經濟控制的新形式。
然而,比利時的企業在剛果獨立後繼續賺錢,但殖民遺緒本身,卻對於剛果無疑有長期而不良的影響。一篇發表於QJE的經濟研究便發現:
比方說,剛果的橡膠特許事業以間接統治與暴力(如剁手)為主要的政策實施方式。這篇論文便利用剛果自由邦北部橡膠特許區的地理邊界劃分,使用邊界斷點迴歸法,檢驗比利時對剛果榨取的長期影響。他們發現,歷史上曾受開採特許的地區,其教育、財富與健康狀況皆顯著較差。位於前特許區內的村,長提供的公共財較少、較不可能透過選舉產生、而更常為世襲制度。
另一方面,參與了加丹加系統礦業開發系統而崛起的加丹加地方菁英與協力商人,則是加丹加國獨立運動的主力,也是獨立後剛果第一波內戰的起因,而加丹加系統的政治人物,跟比利時官僚以加丹加礦業公司為主的政商網絡,更可謂千絲萬縷,更可以說剛果獨立後的內戰,與比利時脫不了關係(更別提剛果國父盧蒙巴被比利時特務暗殺一事。)
至於比利時以加丹加系統為首的統治,怎麼影響了剛果獨立的政治,則留待其他研究者挖崛了。
結語
綜上所述,以股票報酬來論,從 1889 到 1955 年,殖民股票為比利時投資者帶來遠高於本國市場的報酬率。
至於從 1960 到 1965 年,即使在正式獨立後,殖民經濟仍以資本控制、債務安排與技術顧問的方式延續。而剛果的殖民歷史,卻帶來了當地經濟的倒退。獨立之後,名義上的帝國形式消失了,但帝國的經濟收益仍在,並造就了剛果獨立的混亂面貌。
比利時從剛果致富的歷史也提醒我們,殖民主義的終點,不在國旗降下的那一刻,而在資本連結真正消失之時。
回到開頭的論點,歐洲的致富之道的確相當獨特,乃有不可複製之處,而今日的歐洲的成長停滯,可能跟他們日漸失去了財富密碼有關,比方說,許多歐洲企業在世界各地,已不如過往強勢。
臺灣的經濟成長之路,相對來說,更接近美國以科技發達為主,實在是極為不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