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滙豐總行大廈
1930年代,出於全球大蕭條,大英帝國派駐官員到好幾個殖民地成立經濟委員會,審視當地經濟情況,香港也不例外。
香港在大英帝國的治理架構中,長期被視為一個「制度實驗場」(laboratory of institutions)。這種地位一方面意味著母國並不願投入過多行政成本,另一方面也讓殖民地官員練習一種「可管可不管」的統治術。正因如此,香港的經濟政策常常夾在帝國的整體利益與地方的機會主義之間,介於放任與干預之間的灰色地帶。這種灰色地帶,便成為了香港成為金融創新的空間。
這一批殖民部派駐香港的官員,在考察香港當時的工商業條件後,覺得香港未來會成一個製造業、貿易發達的港口城市,認為如果帝國願意「開綠燈」去發展香港的製造業,香港未來可以成為帝國一個製造業、貿易、金融業皆發達、足以負擔稅收實現各種社會福利的繁榮經濟體--聽起來更像今天的新加坡。
但當時這批官員的建議,被母國有意地忽視。因為在1930年代,英國的母國製造業正在下滑,殖民部在1930年代,在許多殖民地都有明確下達限制工業發展的政策,此時香港土生土長的製造業,在部份商品上,已經威脅了英國自己的出口。香港於是不幸地成為其中一個列管的對象。
事實上,英國在1930年代限制殖民地工業化,並非單純的市場經濟政策,而是典型的「帝國內部分工」邏輯。母國掌握高附加價值的製造業與金融服務,而殖民地則被定位為原料供應與市場出口地。任何可能與母國產業競爭的地方製造業,都被視為威脅帝國秩序的「經濟叛亂」。香港製造業的潛能因此被抑制,而金融業則因為不涉及直接的貿易競爭,被放任成長,成為帝國內部一種「安全的繁榮」。
所幸的是,香港的金融業在當時,仍能自外於帝國的大規模管制。1931年代,一方面為了脫離金本位,一方面為了與美元圈對抗,英國在其帝國境內強硬實施了英磅圈,這能成功實施,也得利於大英帝國的特殊現象:除了英格蘭銀行以外,其他殖民地多半沒有自己的獨立央行,於是各個殖民地沒有自己的貨幣政策。唯一例外則是香港。
香港殖民當局的貨幣政策,當時便是對盯中國,中國是當時香港主要的貿易夥伴,中國在1935年以前是銀本位,1935年後才改成未來時常暴走的法幣,出於香港殖民當局有一套政策是對盯中國的貨幣規則,倫敦在考量之後,便不打算把香港強硬的置入以英格蘭銀行為首的貨幣規範當中,也因此,香港仍然幼小的製造業被帝國「開紅燈」,金融業卻輾轉取得某種獨立的地位。
這獨立地位,進一步強化了金融區域金融中心的角色,HSBC當時的高階主管提到:於是全世界要用其他貨幣來炒銀幣(*你可以換成法幣、人民幣)都想到要來香港。大把的熱錢在香港銀行手上後,便轉手又灌入房市去炒樓,也因為香港金融不受監管的特殊地位,許多銀行打算破產了,再去找香港當局求救--反正我大到不能倒。這種周期性的金融泡沫、房產泡沫,便成為了這金融中心的主要旋律。許多金融監理的改革一直到戰後1970甚至1980年代才實現。(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顧汝德的作品)。
戰後隨著帝國慢慢解體,(一部份也是因為美國租借法案的交換條件是帝國優惠制的廢除),為了要維持英磅區的優越性,倫敦開始對香港官員施壓,而香港官員的策略便是裝死--比方說上交的資料爛到可以,讓母國的官員無法理解香港發生什麼事,這種策略對今天最大的代價,就是研究者很難透過統計數字理解香港發生了什麼事,在亞洲,只有尼泊爾跟其他幾個發展中國家,比香港更慢開始統計GDP。
而在韓戰爆發後,美國要求諸國對中國限運/禁運的時候,香港當局也放手讓香港大銀行、小銀行去承攬當時中國的金融業務跟走私業務。
沒有香港的話,毛澤東根本沒辦法取得足夠的外匯來交換海外的戰略物資,儘管大家都知道這些業務正在進行,香港此時期的金融業公開財報,卻難以看到這些「非法業務」的影子,也讓研究者懷疑由這些公開財報整理出來的資料,究竟有多大參考價值。
換言之,二戰後的香港,經濟活動大量依賴於所謂「灰色地帶」的金融操作。走私、外匯交易、貿易融資之間的界線模糊不清。殖民政府對此採取半默許態度。這種模糊的合法性,讓香港的金融體系養成一種務實與靈活的特質,一切皆以流動性與金融利潤為中心,而非制度的正當性。某種程度上,這種「以結果為導向」的思維,正是香港金融文化的核心,也說明了為何香港能在不同政權與體制之間匆匆容容、游刃有餘。
1972年,隨著大英帝國解體,英國廢除英磅區,中國不久後也推出「改革開放」,這些香港的金融業者,轉身又成為了第一批「錢進中國」的搶灘者,其實我們也不該意外,因為這些金融業者之所以會出現在香港,許多是清帝國時期,來到條約口岸搞貿易的商人,本來就把香港視為前進中國的前哨站。
1997到今天,香港則是中國「錢往世界」的跳板,中國對外的FDI,大部份都是走香港,全世界的人民幣清算,都是在香港。HSBC,在前幾年,一直都是中國「一帶一路」計劃的最佳合作夥伴。不過,香港雖然曾經有了發達的工業,但今天幾乎是與中國合作的金融業獨大。
香港的金融史,其實是一部「例外政治」的歷史。從大英帝國時代的監管真空,到冷戰時期的走私金融,再到今天作為人民幣離岸中心,香港始終依附於某種更大的權力體系,並在體系縫隙中尋找利潤。所謂「綠燈」從不只是政策上的允許,而是一種地緣政治的默契。歷史或許在告訴我們:香港之所以能在過去成為金融中心,不是出於被賦權,而是因為一次又一次被「遺忘/排除於規範之外」。
然而,隨著國安法的實施,香港失去了實質的一國兩制,許多「例外」的特權不再存在,未來便無法再如此游刃有餘了,反而是在新的一輪中美地緣政治之下,新加坡跟中東取代了香港的「灰色地帶的黃金鄉」的區位優勢。
眼看他帝國起,眼看他帝國落,好幾個帝國交替的漲潮與退潮,以及向來被開綠燈的金融業如何把握了這些機遇,似乎才是香港成為金融中心的條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