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蕙目前還需要一點時間消化情緒,雖然我們很想幫她,但有些傷痛終究只能自己走出來,旁人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而我倒是想到一件有關自已的事,如果說恩蕙已經死去大半年,那不就代表我也消失了大半年?會不會已經變成失蹤人口?於是我和他們說,我也想回家看看。
我對歡歡說:「不好意思啦,你難得來人間玩,卻一直在陪我們探親。」歡歡笑著說:「沒什麼,不要介意,我本來來人間就沒有預設會體驗到什麼,會經歷什麼都是緣分。」
我化身成喜鵲,準備飛回自己家中,歡歡好奇地問我:「你回自己家,幹嘛把自已變成喜鵲呢?這樣你媽怎麼認得出你?」我不敢說我其實很怕回家,想到自己消失大半年,我媽如果看到我,鐵定劈頭就是一頓臭罵。
於是歡歡來到人間的第三天,我們去蘇雨芹家。
穿過狹窄的巷弄,沿途都是灰灰舊舊的老騎樓,幾株綠色植物和紫紅色的九重葛從生鏽的鐵窗探出頭來,為陰雨綿綿的老台北增添一些生機。打開厚重的鐵門,沿著陡峭又狹長的騎樓往上爬,再回到自己家,是我十六年以來的日常。不過這回我是直接飛上鐵窗,從窗戶溜進去。
我讓恩蕙他們在樓下等我,自己回了家。今天是星期六,不過家裡一個人都沒有,我媽可能是去上班了。我先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檢查一下,冰箱裡一樣堆滿了微波食品和罐頭。再走進自己的房間,房間和我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有書桌上的月曆沒有見過。我拿起桌上的月曆,今天是3月29日,再往前翻,原來我是11月20日離開,至今也有129天。月曆上每個日期的下方都有我媽的筆跡,像是11/21報警、11/22通報學校、11/25回台南老家、11/29蘇強輝家、12/5台中、12/14彰化、12/21嘉義……1/14宜蘭、1/20~25花蓮、2/1~2/4台東,三月以後的日子則每天打一個叉叉。看來我媽為了找我順便環島了一圈,不由得呆愣在原地,心頭泛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我其實不太喜歡和我媽待在同一個空間,因為我們的關係就像一觸即發的戰役,最好的辦法是避免接觸。聽見「砰」的一聲,房門被打開了,我媽走進來,我趕緊躲到窗簾後頭。
我看見她拿起桌上的月曆和紅色奇異筆,在3月29日的下方打了一個叉,接著坐在床緣邊,用手摩娑床鋪,視線朝上,兩眼無神地看著對面的書櫃發呆,過了很久才說:「蘇雨芹,你這孩子到底去哪裡了?只要你回來,我再也不會罵你整天只會看沒用的書,也不會把你的書給丟掉了。想起來,那次也是我的錯。」
我想起那一次我們大吵,就是她把我在圖書館借的書拿去丟,我生氣到離家出走,跑到網咖睡了一夜才回來。
只聽我媽又念叨著:「我也不會阻止你打扮了,年輕女生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點也正常,而且你本來就是醜小鴨,不打扮還能看嗎?」
我媽一席話又把我剛才累積的感動一筆勾銷。我媽後來不說話了,只是坐在我的床上發呆,我瞥見她凌亂的髮絲上有好幾根若隱若現的白髮,唇色蒼白,眼角的魚尾紋像是乾裂的大地。想到她明年也要50歲了,她總愛念更年期來了後經期不穩、熱潮紅。
雖然我著實不喜歡和我媽接觸,但想到她可能還是世界上少數會關心我的人,在我離去之後,人間裡唯一會尋找我的下落的人,估計只有我媽。想到此處,一種又愛又恨的情感油然而生。隨即又想到恩蕙的媽媽,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至少我媽還是關心我的。」
只聽我媽又說:「唉,蘇雨芹,總之呢,只要你能回家,你以後想做什麼都好,媽都不會念你,媽也知道自己有時候脾氣太差了。」
「真的嗎?」
「真的嗎?」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只見我媽在房間裡四處張望,喃喃自語:「怎麼有鳥叫聲?而且還那麼近?」
我才想到,剛才那兩句話在我媽耳裡可能是「啾啾啾」
我媽忽然起身,打開窗簾,見到我窩在窗前,尖叫了聲:「怎麼有隻鳥跑進來?快點出去!出去!」接著就要打開窗戶,準備把我丟出去。我想起我還不習慣在高空中飛翔,忽然把我摔出去,不是墜樓而死,就是撞上電線桿,只好趕緊切換成人語,大叫:「媽!我是蘇雨芹!蘇雨芹!我回來看你了。」
我媽停下手邊的動作,往後退一步,驚恐地看著我:「哎呀,見鬼了?還是我最近太累?」
「真的是我啦。我死後投胎變成了喜鵲。」
我媽沉默了一會後說:「看來是老天看你前世像個悶葫蘆似的,所以下輩子把你投胎變成喜鵲,嘰嘰喳喳的,比較討喜。」
我極力壓抑想翻白眼的心,為何我媽對我說話總是如此刻薄?
「所以……蘇雨芹真的死了?」我媽又問。
我猶豫了。因為此刻我如果回答「對呀,蘇雨芹真的死了。」我媽就會去通報死亡,我會在戶口名簿上被除名,對這個社會來說,蘇雨芹就像不存在一樣。似乎還……挺輕鬆的嗎?
媽媽見我不答,又感嘆著說:「唉,問了也是白問,人怎麼可能無端端變成喜鵲呢?不過你是怎麼死的?你的屍體現在在哪裡?我找了你那麼久,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吧。」
「媽,其實我沒死。」我懶得圓謊,只好老實承認。
「那你……你到底是什麼?怎麼變成這副德行?」
於是我將自己變回蘇雨芹。我媽睜大雙眼,向後退了兩步,膝蓋一彎,險些掉落在床上,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蘇雨芹!你快說!最好給我一個交代!」
雖然我不覺得我媽會相信,但還是將我去地府救恩蕙,現在重返人間的事情說了一遍,只見我媽的臉上從驚疑不定,到半信半疑,最後又變成驚疑不定,聽完我的話之後,她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總而言之,就是這樣啦。我要走了,媽。」我說完就準備把自己化身成喜鵲,想盡快逃離現場。
「那你……還會回來嗎?」我媽忽然叫住我,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皺著眉露出略顯哀戚的神情,我很少看到她這副模樣。只聽她又感嘆:「恩蕙,我記得是個很漂亮的女生,想不到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也嘆了口氣,說:「對呀,就不知道能不能讓她活過來?」
「是沒錯。所以你說,你還會回來嗎?」我媽又問了我一次。
我沉默了。我想做回蘇雨芹嗎?還是趁此機會逃離蘇雨芹,做一個全新的自己?
我媽放開我的手腕,低著頭說:「我知道,你可能多多少少對我和你爸有怨恨。畢竟我們在你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讓你生在一個不健全的家庭。我平常工作忙要輪班,也沒有空好好打理你的三餐,好好照顧你,才讓你在學校變成那副陰沉古怪的模樣。」
我媽的話卻讓我感到莫名窩火,那是一種不被理解的怒火,在和我的母親對話的時候總會不時竄出來,燒斷我的理智線,但想到反駁她的話之後又要面對永無止盡的修羅場,我只好忍住了。
反正不管再怎麼解釋,她一輩子都不會明白,我從來沒有怪她和我爸離婚,我很支持他們追求各自的幸福;我也從來沒有怪她沒有好好料理我的三餐,我只是希望吃飯的時候能夠少一點無端指責,我們兩個人的相處能有片刻的安寧。
「我知道你可能都在怪我。」我媽又嘆了口氣,我極力壓抑想要反駁的衝動,免得她又要說那句經典名言:「你看你,說一下就生氣,果然在怪我。」
「反正我先去救恩蕙,能什麼時候回來還不清楚呢。」我回答的模稜兩可,既不至於傷了母親的心,又不至於說出違心的話。
臨走之前,我伸起鳥爪,奮力往前踹了一下窗戶,隨即又感到些許疼痛,我在心裡念著:「這個家我是根本不想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