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模擬」的啟動日,並沒有帶來炭治郎想像中的任何隆重,或充滿儀式感的劇烈變化。
一切,依舊在平穩得近乎冷酷的日常裡,有條不紊地推進:清晨,杏壽郎照舊踏進G區那間充滿了汗水與金屬氣味的訓練場,汗水浸透襯衫的、寬闊的背影,與往日並無任何不同;而炭治郎,則在另一個完全隔離的、安靜到只剩下儀器運轉聲的醫療區域,開始接受一連串精確而又繁複的、不可逆的雌性化生理程序。
他安靜地坐在那片純白色的、過於明亮的燈光之下。冰冷的醫療椅,根據他的身形,調整到了最為貼合的角度。他的手臂上,被小心地連接上了數根細密的透明管路,那些混雜著高濃度營養與免疫干預藥劑的、帶著微溫的液體,正緩慢地、無聲地,被注入他溫熱的血管之中。那份異物入侵的感覺,讓他不自覺地,微微眯起了眼。旁邊的醫療儀器,在穩定地、低鳴著運作。顯示屏上,代表著他身體狀態的數據,正一條一條地、飛快地刷新——其中,那條代表著他賀爾蒙水平的曲線,正被醫療系統,刻意地、精準地,調整成最接近「完美孕育條件」的形態。
這,還只是第一步。
醫療團隊為他所進行的每一道流程,都是在為接下來那場最為核心的、也最為關鍵的手術,做著萬全的準備:人工子宮模組的植入。
那是一項精細到,近乎苛刻的頂級外科手術——必須在他的腹腔之中,重新建立起一個穩定而又高效的供血系統,與一套全新的神經支配網絡。好讓那個由最尖端科技所打造的、冰冷的仿生孕育環境,能真正地、完美地,與他這具溫熱的、屬於雄性的身體,融為一體。
炭治郎靜靜地聽著那些儀器的、規律的低鳴聲。他的呼吸,與屏幕上那些數據的波動,幾乎達到了完美的同頻。他的內心,沒有任何一絲抵抗,或是不安的掙扎。反而,帶著一種近乎無聲的、全然的順從。
在那條早已被命運精心鋪設好的、無法回頭的路上,他一步一步地,走得穩而又確定。
彷彿,他早已接受,這將是他,無法逆轉的、最終的宿命。
當晚,杏壽郎結束了一整天的訓練,回到伴侶單元時,門一打開,柔和的暖光,便順著門縫,溫柔地傾瀉了出來。室內的空氣裡,混雜著一股淡淡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消毒水味,以及新洗過的、帶著陽光氣息的棉布香氣。
炭治郎正安靜地坐在沙發上。他的雙腿微曲,寬鬆的家居服下襬,柔軟地垂落在膝上。那姿態,安閒得,像是在專程等待一個預料之中的、晚歸的家人。
他聽到門鎖那清脆的提示音時,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睛,才緩緩地抬了起來。那視線,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溫柔的湖水,安靜,卻又帶著不容忽視的重量——那不是一種刻意的凝視,而是極其自然地,就將杏壽郎此刻風塵僕僕的、略帶疲憊的整個身影,都溫柔地、全然地,納進了自己的眼底。
「今天的程序,很順利。」他開口,聲音很輕,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日常瑣事。
杏壽郎沒有急著回應。他只是走過去,在那張沙發前,緩緩地俯下身,凝視著他——他的目光,落在了炭治郎那平坦的小腹之上,像是在試圖透過那層柔軟的布料,去確認某個已經開始在他體內發生的、獨屬於他們二人的、神聖的變化。
「沒有不舒服的地方?」他低聲問,那聲音,帶著一種幾乎要貼進對方呼吸裡的、深切的關切。
炭治郎微微地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了一點極淡的、安撫般的笑。「只是……覺得有點,不真實。」
他沒有避開對方那雙過於專注的眼睛,反而,將那份沉甸甸的注視,全部地、坦然地接了下來。彷彿,這本就是他應該在的位置。
杏壽郎伸出手,用一種近乎珍愛的姿態,將他從那張柔軟的沙發上,慢慢地拉起,然後,緊緊地,圈進了自己的懷裡。他的掌心,順著那挺直的背脊,緩緩地、仔細地貼了下去,隔著那層薄薄的布料,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體溫裡,那絲還未完全散去的、屬於藥液的微涼餘溫。
那是一種,無聲的確認——不只是在確認他的身體狀況,更是在用這種方式,來反覆地確認,這個人,此刻,仍然是完完整整地,屬於自己的。
「很快,就會真實了。」杏壽郎在他的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那語氣裡,帶著一種不容任何質疑的、屬於承諾的重量。「等完成了最後一步……你,就將徹底地屬於我。不只是形式上的。」
炭治郎沒有立刻答話。他只是安靜地,將自己的下巴,輕輕地抵在了對方那寬闊而又溫暖的肩窩裡,仔細地,感受著彼此的呼吸與心跳,正一點一點地,交織在同一個、沉穩的節奏裡。
他對這一切,並不抗拒——甚至可以說,他從被帶進伊甸園的那一刻起,就早已平靜地,接受了這條路的、最終的終點。
只是,在這份坦然接受的背後,他的腦海中,卻又突然地、不受控制地,浮現了另一張臉——
富岡義勇。
那雙總是帶著瘋狂佔有慾的、深藍色的眼睛,也曾經,如此近距離地,凝視過他。那沙啞的、失控的語氣裡,也曾混雜著同樣濃烈的、無法掩飾的控制與渴望。
想到那裡,他的心口,像被一根看不見的、冰冷的針,輕輕地劃過了一道。沒有任何疼痛,卻留下了一種,他說不清的、沉甸甸的重量。
他不是沒有意識到,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走向一個再也無法回頭的、全新的局面。
只是此刻,他選擇了,將這份過於複雜的、無法言說的情緒,暫時地,壓進自己心底的最深處。任由杏壽郎那溫暖而又充滿了安全感的氣息,將自己徹底地包圍。
像是,要用這個溫柔的擁抱,來蓋住所有,不該被任何人所讀懂的、真實的情緒。
夜深之後,窗外那輪巨大的人工月亮,散發著柔和的光。照明燈的光線,隱約地透進來,將室內的陳設,都切割成了幾道柔和的、深淺不一的灰影。
炭治郎躺在床上,他原本以為,在經歷了一整天那樣繁複的程序之後,自己很快就能睡著。卻沒想到,在閉上眼後,那些紛亂的思緒,反而像失控的潮水一樣,瘋狂地向上翻湧。
他翻了個身,將自己的背,朝向了杏壽郎的方向,卻依舊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份安穩而又沉著的、屬於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他並不討厭這種安穩,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因此而感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安全——
但不知為何,那份近乎完美的、無懈可擊的安全感,卻像被某個來自遙遠時空的、微弱的聲音,輕輕地,敲出了一道細微的、無法癒合的裂痕。
在他的腦海裡,忽然,無比清晰地,閃現出富岡義勇,曾在他耳邊,用那種近乎咬牙切齒的、沙啞的聲音,對他說過的話——
「要是可以,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你,栓在我身邊。」
那時的語氣,帶著近乎病態的決絕與執著,像要把他整個人,都從這個世界上徹底地剝離,然後,拖進一個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永不見天日的、封閉的世界裡。
他下意識地,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胸口那條看不見的、早已被對方鎖上的鎖鏈,又被那股來自遠方的力量,輕輕地、狠狠地,扯動了一下。
那不是恐懼,也不是純粹的依戀。
而是一種,他無法用任何語言去輕易解釋的、致命的牽引感——
像是在他血液的最深處,早已被那個人,種下了一個無法拔除的、帶有他獨有氣息的印記。不管他走到哪裡,不管他身邊是誰,他都會被那股強大的、偏執的力量,緩慢地、不容置疑地,重新牽引回去。
炭治郎翻過身,重新仰躺著,望著天花板那片模糊的陰影,怔怔地發呆。他那放在被褥之下的手指,正微微地、不受控制地蜷起。
他知道,自己選擇了留在這裡,也選擇了,和杏壽郎,開始這段名為「生育模擬」的、全新的旅程。
可那,並不代表,他能輕易地,就此切斷另一條線——
哪怕那條線,在所有人的眼裡,都是危險的、瘋狂的、最應該被徹底避開的。
他緩緩地闔上眼,試圖讓自己的呼吸,與身旁這個溫暖而又安穩的人,重新回到同步的節奏裡。像是在用這種方式,進行著一場徒勞的、無望的自我催眠。
但在那片將睡未睡的、混沌的迷離之中,他仍舊,無比清晰地,感覺得到——
有另一雙眼睛,正在不同的、遙遠的時空裡,同樣地,緊緊地、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清晨還帶著一層尚未完全散去的、屬於黎明前的靜氣。空氣裡,像是沉著一層極薄的冷霧,柔和得讓人不忍心輕易破壞。
外頭走廊的燈光,早已被系統自動調成了最接近晨曦的柔和亮度。直到醫療團隊推著那輛載滿了冰冷儀器的不銹鋼檢測車進門,輪軸與金屬地板輕輕碰撞時發出的、規律的「喀啦」聲,才終於在這片近乎凝固的寧靜裡,劃開了一條極其細微的縫隙。
炭治郎安靜地坐在檢查床的邊緣。他的肩上,披著一件寬鬆的、純白色的醫用外袍。柔軟的布料,因重力的關係而微微垂落,將他那線條優美的鎖骨與脆弱的頸側,完全裸露在了那片毫無溫度的、冷白的燈光之下,顯得脆弱,卻又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勾人的美感。
一名技師,面無表情地,俐落地為他接上監測用的導線。那銀色的、冰涼的電極片,一貼上他溫熱的皮膚,便帶來了一陣如同不請自來的、細微的寒意,令他控制不住地,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超音波探頭,沿著他平坦緊實的腹部,緩慢地、仔細地滑動。那透明的、冰冷的凝膠,帶著一股刺骨的涼意,彷彿要一直滲入他的皮膚深層。一旁的屏幕上,隨之浮現出他那經過了賀爾蒙初步調整後的、清晰的內部影像——血管的走向,如同精密的地圖;神經的分布,細緻到連每一條微小的分支,都被鏡頭準確地捕捉。而那個即將被植入人工子宮的、預留的孕育環境空間,像是一處被精心打掃過的、正靜靜等待著鑰匙開啟的、溫暖的房間。
杏壽郎就站在一旁,雙手插在口袋裡,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可他那目光的重量,卻明顯與那些冰冷的、客觀的數據無關——那是一種,專屬於他對竈門炭治郎這個人的、全然的凝視。連他自己的呼吸頻率,都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與屏幕上那條代表著炭治郎心跳的曲線,悄悄地對齊。
檢查過程中,炭治郎的眼神,偶爾會不受控制地游離開來,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來自遙遠時空的引力,輕輕地扯走。那一瞬間,在他的腦海裡,清晰浮現的並非眼前這個充滿了消毒水味的房間,而是另一個人——
那雙,總是在E區,用那種精準的、不容錯辨的、帶著幾乎偏執的掌控感,死死鎖住他的、深藍色的眼睛。
想到這裡,他的手指,不自覺地,在身下那冰冷的檢查床邊緣,用力地蜷緊了。
杏壽郎無比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他的眉尾,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等到屏幕暗下、技師們收拾好所有的儀器,他才緩慢地走近,然後俯下身,與還坐在床邊的炭治郎,保持著絕對的平視。他的聲音,低沉而又親近,像情人間的耳語。
「在想什麼?」
炭治郎猛地回過神。他的唇邊,掛著一抹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沒什麼。」
他微微低下頭,試圖掩飾什麼,卻被杏壽郎伸出手,用溫熱的指腹,輕輕地托住了下巴,逼得他,不得不與那雙彷彿能看透一切的、金紅色的眼眸,四目相對。
「你這樣……」杏壽郎的語氣依舊溫和,卻像一根極細的、淬了毒的針,隱隱地、不帶任何惡意地,扎進了他的皮膚之下。輕,而不痛,卻讓人無法忽略。「很容易讓我覺得,你在想別人。」
炭治郎怔了一瞬,隨即,便笑了。那笑容,含糊不清,像是在無聲地否認,又像是在默默地,承認了某種,他們早已心照不宣的東西。
杏壽郎沒有追問,只是慢慢地、用一種近乎珍愛的姿態,替他拉好了那件寬大外袍的領口。手背溫熱的溫度,有意無意地,在他那敏感的、脆弱的鎖骨上方,停留了片刻。
「不管是誰,」他在炭治郎的耳畔,用極低的聲音說,那氣息溫熱而又親近,「當你回來的時候,要先看我一眼。」
檢查結束後,醫療團隊收拾著器械,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室內,重新恢復成了一片只屬於他們二人的、安靜的空間。
「從今天開始,不必再出這個單元了。」杏壽郎像是隨口吩咐,語氣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屬於主人的意味。「術前的靜態休養,比較重要。」
他極其自然地,替炭治郎將那件冰冷的醫用外袍解開,換上了柔軟舒適的家居服。他的手指,滑過炭治郎那敏感的頸側與鎖骨時,動作輕柔得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卻讓那被觸碰過的皮膚,敏感得,幾乎要發起燙來。
換好衣服後,他引著炭治郎,坐到了那張寬大的沙發上。為他倒了一杯溫度剛好的溫水,又順手,將一條柔軟的羊絨毯子,輕輕地蓋在了他的腿上。
他像是,在做著最隨意的、屬於伴侶間的體貼。實則,卻是在用這種溫柔的、不容反抗的方式,一步一步地,將竈門炭治郎這個人,徹底地「安置」在了,專屬於他自己的領地的最中央。
「下午,我不去訓練。留下來,給你煮點東西。」
廚房裡,很快便傳來了細微的、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切菜聲,與鍋中清水被煮沸時,那咕嚕咕嚕的、溫暖的聲音。像一種,日常的、溫柔的包圍。
很快,一碗熱氣蒸騰的、香氣四溢的清湯,被端到了他的面前。那把銀色的、溫度剛好的湯匙,被直接地,送到了他的唇邊。
炭治郎原本想自己接過來,卻被杏壽郎那句淡淡的、不帶任何情緒的「別動」,給輕輕地壓了回去。
那語氣不重,卻帶著一種他無比熟悉的、屬於強者的掌控感——讓人,會下意識地,選擇聽從。
吃過東西後,杏壽郎便坐到了他的旁邊,不著痕跡地,又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電視開著,卻正播放著一部沒什麼劇情起伏的、關於極地冰川的風景紀錄片。那畫面緩慢、單調,解說的聲音低沉而又催眠,逼得人,只能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邊這個溫熱的、鮮活的存在之上。
不時地,他會微微側過身,與炭治郎談論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問他湯的口味,問他手術之後,想吃點什麼。那聲音,溫和得,像是在哄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入睡。
他那溫熱的指尖,偶爾會不經意地擦過他的手背;他們的膝蓋,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輕輕地相觸;他會一次又一次地,替他調整那條早已蓋得很好的毯子——
每一個細節,都無比精確地,卡在了「安全」與「曖昧」的邊緣。既不至於,會觸發系統的任何警報;卻又讓人的注意力,再也無法,從他身上游離開去。
當炭治郎再次抬起眼時,杏壽郎,正直直地看著他。
他眼底的光,專注到,幾乎有了實質的重量。像是要用那份目光,將他整個人,都牢牢地,釘死在這個只屬於他們二人的、溫暖的空間裡。
那個夜裡,杏壽郎沒有催他去休息。而是就那樣,安靜地,坐在他的身旁。他的一隻手臂,隨意地搭在沙發的背後,用一個極具保護意味的姿態,將炭治郎整個人,都輕輕地,圈在了自己的臂彎裡。
電視上播放的聲音,早已被調到低得幾乎聽不清楚。房間裡更多的,是他們二人之間,那彼此交錯的、溫熱的呼吸節奏。
「今天累了吧?」他的聲音很低沉,帶著睡前特有的、慵懶的緩慢。
炭治郎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他的視線,落在了眼前那雙溫熱的、正輕輕覆在他手背上的大手——那隻手,正用指尖,緩慢地、帶著安撫意味地摩挲著,像是無意,卻又像是有意地,劃過他皮膚上的每一寸肌理。
「明天,不用想太多。」杏壽郎的語調,輕得像是在哄人,卻又帶著不容忽視的、屬於承諾的重量。「你只要放鬆。其他所有的事情,我都會安排好。」
說著,他站起身,替炭治郎將膝上的毯子,仔細地拉平。在他低頭時,那目光,近得,讓人避無可避。
回到臥室後,杏壽郎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床的另一側,就此定位。而是直接,坐在了炭治郎的床邊。他替他,將那柔軟的枕頭,輕輕地拍鬆,又將冰涼的被角,仔細地壓好。
「側過來。」他低聲說。
當炭治郎依言,側過身時,他感覺到,有人,在他的背後,也隨之坐了下來。隨即,一隻溫熱的、有力的手臂,覆了上來,輕柔地,環過了的他的腰。
那是一種,穩定,卻又帶著極其明顯的佔有意味的擁抱——沒有任何急促的成分,卻又牢牢地,鎖住了他所有的重心,與全部的注意力。
「睡吧。」
杏壽郎在他的耳後,用極輕的聲音說道。那溫熱的呼吸,拂過他頸側最敏感的皮膚的瞬間,彷彿有什麼東西,順著他的脊椎,正一點一點地,慢慢地,滲進了他的血液裡。
將他所有的、紛亂的思緒,都徹底地,壓到了那片最為安靜的、溫柔的深處。
手術日,真切地到來了。
手術室內的無影燈,冷白而刺眼,像一層無情的、冰冷的光膜,將室內的一切都徹底籠罩。隔絕了外界所有的溫度與聲音。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消毒水與無菌布料的氣味,沉悶得,幾乎要讓人從心底深處,生出一股寒意。
炭治郎安靜地躺在那張狹窄的手術台上。他身上那幾道用以固定的柔軟束帶,已經被輕輕地扣好。一旁的監測儀,正有規律地閃爍著微弱的、代表著生命體徵平穩的綠光。
他的呼吸很平穩,眼神,卻依舊清醒得驚人,牢牢地,鎖定著那個近在咫尺的人。
杏壽郎在麻醉師那戴著無菌手套的手,即將碰到冰冷的針管之前,俯下了身。他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緩慢地,摩挲著炭治郎冰涼的臉頰。那觸感並不急促,甚至,是被他刻意地放慢了節奏——像要讓自己的指尖,記住他皮膚上的每一寸肌理;像要將眼前這張年輕而又堅韌的臉,就此深深刻進自己的骨血裡。
「睡一覺,」他的聲音,被他壓得極低,像一條溫熱的、卻又隱藏著巨大力量的暗流,帶著一種不容任何質疑的、絕對的篤定,「醒來,就好了。」
然而,在他的眼底深處,卻極快地,閃過了一瞬間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深刻的緊張。
炭治郎微微眯起眼,嘴角,揚起了一抹極淡的、不動聲色的笑。「我並不害怕。」
那聲音輕得,像是在對自己說。可他的語氣中,卻沒有任何一絲猶豫,甚至,還帶著一種令人意外的、全然的坦然——彷彿,他早已平靜地,接受了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切。
冰涼的麻醉藥,被緩慢地、持續地推入了血管。視野的邊緣,開始被一層細密的、白色的濃霧所籠罩。他的意識,像被溫暖的海水,一點一點地、溫柔地緩緩吞沒。他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溫度,正在肌膚與血液之間,漸漸地消散。
就在那意識沉入黑暗的、最後一刻,他的腦海中,卻忽然,無比清晰地,閃過了另一張臉——
富岡義勇。
以及,那雙深不見底的、總是充滿了瘋狂佔有慾的眼睛,和那句,他曾用幾乎要咬碎自己牙齒的力道,對他說出的話:
「是因為,你屬於我。」
那聲音,像一把燒紅的、鋒利的鐵鉤,從他潛意識的最深處,猛地勾出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劇烈的悸動。
深得,近乎痛楚。
此時,遠在E區的核心實驗室,依舊燈火未熄。
義勇獨自一人,坐在那片由無數屏幕所組成的、冰冷的光牆之前。他的指尖,在實體鍵盤上,無聲地、快速地滑動著。炭治郎最新的、實時的監測數據,正一條條地、精確無比地,排列在他的面前。
這些天,他仍舊,每天都固執地、鉅細靡遺地,查看著炭治郎的所有數據——賀爾蒙的細微水平變化、免疫系統的應激反應、最基礎的代謝曲線……任何一個,哪怕只是零點零一個百分比的微小波動,他都不會錯過。
只是,他始終,沒有打開那扇可以窺見真實畫面的、影像監控的權限。
那是他,給自己設下的、最後一道脆弱的防線——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讓他看到那張他日思夜想的臉,正安然地,出現在另一個男人的領地裡,他很可能會,就在當場,徹底地摧毀伊甸園所有的、該死的規則。然後,不計任何代價地,將那個人,硬生生地,奪回來。
今天是手術的日子。這也是他,最為擔心的節點——在伊甸園過去所有的實驗紀錄中,有太多太多的 Eva,都是在這最為關鍵的一步,出現了不可逆的身體損耗、甚至,是手術失敗,再也無法醒來。
他習慣了掌控所有的風險,但這一次,他無法確保最終的結局。
這早已不再是單純的佔有慾。這是,生與死的距離。是一種,更為深刻、更為原始的、近乎崩潰的恐懼——
那種,害怕會就此永遠地失去、深入骨子裡的、冰冷的感覺。
他的指尖,懸停在了鍵盤之上。最終,他還是,按下了那個他曾發誓絕不再碰的按鍵。
監控的畫面,在主屏幕上,跳躍著出現。他沒有去看那令人心煩的全景,也沒有去理會那些冰冷的醫療器械與周圍那些忙碌不停的身影。而是直接,將畫面,拉到了最近——
直到,那張安靜的、沉睡的臉,幾乎佔滿了他的整個畫面。
在手術室那片冷白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燈光之下,炭治郎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了一片淺淡的陰影。他的嘴角線條,放鬆得,像真的只是在熟睡。
義勇的視線,像被釘子,死死地釘在了那裡。連他的呼吸,都變得無比沉重。
他很少祈禱。但此刻,在他的心底,卻正用一種近乎絕望的姿態,無聲地,反覆地,念著同一句話——
不管怎麼樣。
竈門炭治郎,你都必須,給我醒過來。
手術,在精準到以分秒計算的時間內,順利結束。監測屏上,那最後一行穩定得無可挑剔的數據,像一枚溫熱的印章,為這場令人窒息的高壓等待,輕輕地蓋了下去。
手術室外頭的燈號,由代表著「危險」的紅色,轉為了代表著「安全」的綠色。這表示,病患已被順利地,轉入了術後的獨立恢復室。
走廊上,杏壽郎被攔在了一扇厚重的、全自動的金屬門外——他明白,這是為了確保術後恢復期的絕對無菌規範。他卻依舊,站得筆直,目光,死死地盯著那道冰冷的門,像是要憑藉自己的意志,將裡面那個人,提前喚出來。
而在另一側,一條隱蔽的、專屬於最高權限人員的內部通道裡,一扇標有「非核心內部人員絕對禁入」的灰色合金門,被無聲地打開了。
義勇刷過了最高權限的門禁卡。他的指尖,在門旁的輸入面板上,迅速地滑過了一串只有他自己才能啟動的、獨一無二的個人代碼。門鎖的指示燈,由紅轉藍。門縫之間,滲出了一股更為濃重的、冰冷的消毒水氣息。
他悄然地,踏入了那間絕對無菌的恢復室——這裡安靜得,只剩下儀器那單調的「滴答」聲,與那規律的、屬於呼吸機的氣流聲。他無聲地,只用一個眼神,就將裡面那名留守的醫護人員,不容置喙地,支了開去。
等到所有無關的人員,都悉數離開,他才終於,緩緩地,靠近了那張被無數儀器所包圍的病床。
炭治郎正安靜地躺在那張潔白的、冰冷的病床上,被層層疊疊的儀器與透明的輸液管所包圍。他的膚色,在那片冷白的光線之下,更顯得蒼白而脆弱。
義勇沒有立刻開口。他只是,站在床邊,然後,俯下身,用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虔誠的姿態,輕輕地,握住了那隻他日夜念想、甚至在夢裡,都曾無數次仔細描摹過的手。
那隻手的溫度,卻冷得,令他的心臟,在一瞬間,猛地收緊了——
像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提醒他,這條鮮活的生命,曾與他,有過多麼近的、生死的距離。
正當他壓下所有即將失控的衝動,準備就這樣,靜靜地守著他時,床上那具看似沉睡的身體,卻像是捕捉到了某種,他無比熟悉的氣息。
炭治郎的睫毛,輕輕地顫動了一下。那是一種,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持續的、試圖掙開那片沉重眼皮的努力。
終於,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睛,緩緩地,對上了焦距。然後,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面前這個,他絕不該在此刻看到的人的身上。
兩人的視線,就這樣,在靜默中,交會——無需任何言語,就像一條無形的、緊繃的線,將所有被壓抑的情緒,都在這一瞬間,徹底地拉緊。
炭治郎的嘴角,慢慢地,漾出了一抹極其虛弱、卻又無比真切的、安心的笑意。透明的氧氣面罩,還在他臉上覆著。他的聲音,被悶在了裡面,含糊不清地,溢出了幾個微弱的、破碎的字。
義勇幾乎是本能地,立刻湊了近去,將自己的耳側,輕輕地,貼到了那聲音的出口。
他聽見的,是那輕得,像呼吸一樣的、溫柔的呢喃——
「我剛剛……在想你……」
「然後,你真的,來了。」
那一瞬間,義勇握著他的手,那指尖的力道,幾乎不可察地,猛然收緊。像是要把那隻冰涼的手,就此徹底地,握進自己的骨血裡。
彷彿只要他一放開,他就會,再一次地,失去這個人。
炭治郎再次徹底醒來時,意識如同從深海之中,緩緩地浮上水面。在那最後一瞬間的、模糊的記憶裡,他依稀記得,自己的右手,曾被一股溫熱的、沉穩的力量,牢牢地包覆著。那個溫度,沉穩而又熟悉,像是能輕易地,穿透他冰冷的皮膚、直接抵達他心口的最深處。
然而,當他的視線,慢慢地,重新聚焦時,那張空蕩蕩的病床邊,並沒有那個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煉獄杏壽郎,正端正地,坐在那把小小的椅子上。
他眼底的情緒,深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之下的暗流,卻又被他用極強的意志力,刻意地,壓得很穩。
在看到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杏壽郎只是呼吸一滯,隨即,便立刻傾過身。他的動作,輕得,近乎小心翼翼。他在炭治郎那還帶著一絲涼意的額頭上,輕輕地,落下了一個吻——
那個吻,帶著低溫與消毒水的味道,卻又傳來了,極其柔和的、真實的觸感。
「你做得很好。」他的聲音,極輕,像是怕驚擾到這個剛剛從沉睡中甦醒的人。「辛苦你了。」
那語氣裡的慰藉與安心,真切得,讓人無法忽視。
炭治郎眨了眨眼,感覺到自己的眼角,似乎有一層不易察覺的、溫熱的水光。
他不確定,剛才在腦海中浮現的那段溫暖的觸感,究竟,是麻醉劑尚未完全消退後的幻覺,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那個溫度、那種深切到近乎痛苦的凝視……
太真了。真得,讓他的心口,在一瞬間發緊。
但他沒有問,也沒有去追究。
他只是,讓自己的唇角,微微地,向上揚起。對著眼前這個,正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人,輕輕地,笑了。
「謝謝你,陪在我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