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傳說時期(奧里戈曆 1–2182)
第一節 傳說時期的無史之史
歷史學家總是把文明史想得很巨大,但是任何一個文明,在其起源處,至少有一件事和個人是一樣的。我們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知道他們的父母是誰,而我們的祖父母,對於前代的知識又會比我們回溯得更久遠——但是,沒有一個家庭能夠追溯到自己最早的開始。
也因此,關於「最初」的問題,從來不是用答案拆封的,而是用方法逼近的。傳說時期正處在這樣的灰帶:既不是神話的純光,也還未進入文字的銳利。當我們在奧里戈曆 1–2182 年這段長長的影帶中摸索,我們能依靠的不是碑銘和法典,而是三條並行的細線——一條是伊德拉斯的《時序之書》留下的敘事節拍;一條是伊魯・阿特里安的《風行集》所記錄的口傳故事與人間場景;另一條,則是女神時期中期考古層累裡那些耐心的物證。前者像心跳,告訴我們「世界如何呼吸」;中者像氣息,告訴我們「人如何生活」;後者像骨相,告訴我們「身體如何站立」。本章的任務,不是向讀者宣告某個完美的起點,而是把這三條線拴在一起,讓我們不致在黑暗中迷路。
傳說時期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不上書、但有秩序」的生活場景。沒有字,於是人們把訊息綁在身體和地景上:角與鼓的節拍、火與煙的節點、堆石的層數、會期的舞步——這些就是前文字的通訊協議。當《時序之書》說某一「循環」裡風與水立誓,我們在地面上對照到的,往往是可反覆實作的規則:渡口上游三塊預警石、山口與谷地對應的雙火信號、避難臺上預留的一口空鍋。它們不發光,卻一次次在危急時刻把人聚攏。伊魯・阿特里安在《風行集》中以故事的形式保留了這些細節:他筆下的〈伊姆拉的黑風〉、〈錯把會期當停戰〉與〈索倫的三塊石〉,讓我們得以窺見那些「在秩序形成之前,人已懂得合作」的時刻。
生計的面貌是混雜的。漁獵與採集尚未退場,早期栽培和引水開始露頭;季節像齒輪,推著人群在高地、谷地、水畔之間轉場。經濟不是市場擺出的價格,而是互信換出的路:乾魚遇上鹽,獸皮遇上穀粒,遠處來的羽飾和近處燒的陶在會期同層出土。初步冶煉出現但並不壟斷任何人——熔坑邊的坩堝渣多半與宴飲層、修壩層交疊,提醒我們:技術被吸納為公共勞動的一部分,而非權力的起點。
政治不以頭銜為核心,而以節律治理為核心。誰能在洪水季整合信號、調度道路、分配食與火,誰就在那個季節被聽見;到了豐收與會期,權威隨贈禮與競技轉手,衝突在固定節點被可見的規則化解。這種流動的權威,與其說是統治,不如說是維持節奏的技藝。考古學語言裡,我們在山口見到連續疊石堆與踏腳列,在河谷見到引水溝與小壩的維修疊層,在高地見到環形木柱洞與火塘重燒灰——它們拼接起來,就是一張低密度、多節點的治理網。
社會的黏著力也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在一起完成過的事上:共同作業的記憶取代了契約。一起修過壩、曬過魚、撤過難的人,下一次更快彼此信任。這樣的記憶是身體性的:工具的拋光痕、舞場的踩踏層、拖舟溝的重開痕,都像是刻在土地上的「簽名」。在沒有法條的地方,人們仍然知道「該怎麼辦」——因為身體記得,地景也記得。《風行集》記錄的那些口耳流傳的「人間段落」,正是這種記憶的文學形式:它們讓節奏變成故事,也讓故事成為一種教誨。
方法上,我們不要求《時序之書》替我們證明神學命題,也不將《風行集》視為浪漫化的小說。前者是節拍器,後者是回音筒:用伊德拉斯的十六循環去尋找可被挖到的行動骨架,再用阿特里安的故事觀察人群的倫理節奏,最後以器物群與地貌節律回頭校正兩者是否被文學化得太整齊。能對得上,就把它寫進本章的骨架;對不上,就保持沉默或並列多重假說。這是對傳說時期最基本的尊重:我們承認它不完整,於是用可重現的勞動與可追蹤的路徑,替它補上一點點輪廓。
讀到這裡,讀者應該能感覺到:傳說時期不是原始,而是另一種成熟——一種把秩序交給節奏、把記憶交給路的成熟。等我們轉入後面的四節(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你會看到更多具體的拼圖——會期的音律如何成為跨聚落的召集令;三塊預警石如何把撤離次序刻進河床;半地穴穀倉如何在旱季之前悄悄加高一層;以及為何在沒有任何字的時代,人們仍然不會迷路。這不是懷舊,而是研究:我們不尋找文明的第一句話,我們尋找文明最早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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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談論傳說時代的社會特徵以前,我們要先了解一下主要的史料來源:《時序之書》、《風行集》以及後世的考古學。
伊德拉斯生活在阿瑪斯文明中期,一個知識階層正從祭儀走向理性辯論的時代。《時序之書》成於阿瑪斯曆四百二十九年,那時的伊德拉斯約四十歲。若往前推算,他出生在「阿瑪斯尚未自覺其為文明」的世代,年少時仍經歷過吟誦與口傳支配的世界;而他晚年離世時,阿瑪斯城已出現了學派的雛形、神學院的筆札,以及早期的祭詞記錄制度。這讓他成為兩個世界的過渡者——既記得聲音的節奏,也學會了文字的秩序。
他的寫作背景是多神信仰的爭論。當時的阿瑪斯諸城祭司與學士之間流行一種新思潮:「同源之辯」。他們嘗試以理性推論解釋三十六神的關係,認為諸神或許來自同一原靈,只因時與地的差異而各自分化。然而,辯論越久,分歧反而越多——哲學家以詞定義神,祭司以儀守護神,而學者們則陷於語言與象徵的迷宮之中。伊德拉斯對這種「從上而下」的抽象演繹保持距離,他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以「田野追索」代替「神學推理」。
他離開阿瑪斯的石階與殿堂,行遍周邊的城邦與部落,親眼觀察神的形象在人間的樣貌:
> 東至伊瓦之湖,觀魚簗與曬架;
> 南抵費里亞之平衍,聽春會之歌若鼓若角;
> 西入德拉之嶺,見地火之穴與鎔渣之黑;
> 北登薩塔爾之脊,望守夜之火相望如星。
這段旅程後來成為《時序之書》的骨幹。他以「十六循環」為結構,每一循環象徵世界的呼吸與變化:從卡斯托創世的衡律開始,到諸神立約、爭權、退隱,最後以「神不再行於地上」作結。雖然主旨是神祇間的系譜與親緣,但在行文間,他不斷記下人間的痕跡——村落的聚散、季節的節奏、通道的規範、冶金與祭歌的誕生。於是,《時序之書》在無意之間,成為我們今日理解傳說時期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的第一手觀察記錄。
而伊魯・阿特里安與他的《風行集》則延續了這條觀察之路,卻將筆觸轉向了人。伊德拉斯觀測的是秩序的誕生,而阿特里安記錄的是秩序之中的人——那些守夜者、會期的樂師、立石的農夫、迷路又回家的孩子。《風行集》成於阿瑪斯曆五百五十三年,距《時序之書》問世已有一百餘年。那時三十六殿辯論已落幕,同源論正逐漸成為共識,社會在理性與懷舊之間尋求平衡。阿特里安以故事為語言,將口耳相傳的節奏化為可書寫的文句,使神與人共居的日常被記錄下來。後世文學史家稱這一時刻為「阿瑪斯語言的第二次誕生」。
伊德拉斯與阿特里安的作品,共同構成傳說時期的「人文層」:一者以理性追索神的秩序,一者以故事記錄人的節奏。與之並行的,則是女神時期中期的考古學,它在大地的層序裡復原這兩者的共振。這三種史料的交會,使我們得以看見傳說時期的立體輪廓——既有神話的時間,也有人的聲音,還有土地的證言。
伊德拉斯與《時序之書》的重要性,還延伸到更遙遠的未來。女神時期的史家們在聖恩曆一百八十四年出土〈八百年古卷〉後,便以《時序之書》為節拍,將伊德拉斯的循環與古卷中的紀年對照,推算出「創世之始」,並據此訂定奧里戈曆元年。換言之,我們今日所使用的紀年體系,正是從伊德拉斯那條時間的呼吸線條上誕生的。
然而,我們也必須謹記,女神時期的學者們或許把伊德拉斯的「百年一循環」理解得太過字面化。那可能是一種文學的節奏,而非精確的曆法。即便如此,當我們比對《時序之書》對社會形貌的描寫與考古出土的實物證據,二者仍以令人驚訝的一致性對話。這提醒我們,雖然無法確知文明發展的紀年,但至少能描繪出傳說時期的社會結構與發展進程——那是一個沒有文字,卻開始記錄;沒有國家,卻已知秩序的時代。
與《時序之書》及《風行集》並列為傳說時期研究支柱的,是女神時期中期的考古學。這門學問最初並非為了追溯上古,而是教會實務的延伸。自女神中期起,聖恩文庫在帝國各地建立檔案分室,用以蒐集聖像、舊祀具與廢寺遺構,以確立女神信仰在地方的正統系譜。起初這只是神學上的工作,但隨著地方主祭與學院書記開始對出土器物的來源與層序產生興趣,「遺跡研究」逐漸脫離純粹的教會史,成為一種新的實證學。
到了女神中期,奧里克城與費洛高地的兩個學派正式提出「層序可讀」的概念——認為地層的重疊關係可反映時間的先後,器物的共現組合則可顯示社會活動的性質。這一理論的確立,使考古工作從祕蹟蒐集轉向系統記錄。最初的調查以「會期場」「通道節點」「避難臺」三類遺址為主,這些地點因使用頻率高、沉積重複、器物多樣,成為研究傳說時期最重要的窗口。
考古學者通常將出土資料分為三種層級:
第一類是**地貌層與建構痕跡**——堆石、火塘、引水溝、梯田牆、曬魚架、拖舟溝等,顯示了人群如何改造環境。
第二類是**器物層**——磨盤、甕、角號、鐮刀、坩堝、冶渣、石模與樂器等,這些物件的製作與使用痕可對應《時序之書》所述的生計與儀式活動。
第三類是**微痕層與殘留物**——灰燼、脂質、草木灰、植物矽體、貝粉與金屬微渣,用以復原火候、飲食、燃料與早期冶煉技術。
方法上,女神中期考古學不使用現代測年技術,而以「型式學」與「沉積節律」作為時間判定的主要手段。學者會根據洪氾與旱季循環的交替層,重建遺址使用的節奏;再以器物樣式與共現頻率建立相對年代。這種方法論既延續了阿瑪斯的實證精神,又避免過度依賴難以驗證的數據模型,符合當時「理性可自證」的學術原則。
隨著調查的深入,人們發現《時序之書》中所描繪的許多行動骨架——避災路徑、會期集會、修壩、熔坑、祭歌場——都能在地層與器物分布中找到對應的痕跡。由此,傳說時期不再只是文學中的「前文明」,而是一個可以透過遺跡追索的歷史階段。奧里克史學院的學者形容這場發現為「大地回聲」:大地以沉默的層序,回覆了伊德拉斯筆下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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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時期的研究建立在三組交錯的史料之上:其一,是古代時期伊德拉斯所編纂的《時序之書》,它以神話的形式保留了最早的人類行動記憶;其二,是女神初期史官與曆官依據《時序之書》與〈八百年古卷〉推算創世之年、制定奧里戈曆的紀錄,使傳說的節奏被轉化為時間的制度;其三,是女神時期中期的考古學,在地層、器物與微痕之中重建了那個「尚無文字卻已懂秩序」的世界。這三條脈絡,一條是傳說的語言,一條是理性的計數,一條是土地的記憶,共同織成了我們理解傳說時期的知識網。
然而,歷史的弔詭也潛伏其中。女神時期的考古學原本是為了回溯信仰的根源,證明文明的連續;但當他們在最深的層位中發現嗎哪語符文,並以語言學的訓詁方式加以解讀時,他們並不知道,這一行為將開啟新的紀元。那是理性第一次觸及了創造的力量——以為在說明神,卻在重新製造神跡。於是,考古學完成了它自身的悖論:在追溯起源的那一刻,創造了未來;在尋找最初文明的同時,也終結了自己所屬的時代。
或許正因如此,傳說時期的研究始終帶著一種詩意的警醒。每一次我們將鋤鏟插入土地,以為在還原歷史,其實都在重新書寫文明。歷史不僅是回望的鏡,也是前行的火——我們從廢墟中挖出的,不只是過去的聲音,更是下一次呼吸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