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竊

david Griffiths on Unsplash

泰迪熊。 一隻泰迪熊抬起了左腿，上面有個繃帶。 誰貼的？ 不知道。 它什麼都不記得了。 它是誰？ 也忘記了。 它身上滿是灰塵。 或許是它被丟在倉庫太久太久了，那些灰塵才這麼多。 多到他想不起來，它曾有過乾淨的樣子。 它試圖撥掉那些灰塵，但它們卻緊緊沾附在它的絨毛上。 它找來了剪刀。 它有些猶豫。 當潔淨的絨毛被玷污，若是泰迪熊選擇留下它們，這些絨毛，還能像最初那樣，令泰迪熊感到自豪與驕傲嗎？ 還是絨毛只是想緊緊依戀著過去的輝煌，欺騙泰迪熊，讓髒污偽裝成吸引人的自我特色，不願迎向乾淨？ 它不知道。 但它還是選擇剪下那些絨毛。 有點痛，跟過去的自己切割，有點痛。 不過這種痛，對泰迪熊來說，永遠都是生理性的。 它已沒有了過去，未來也遙遙無期。 它為何存在？ 絨毛存在是為了它。 鈕扣存在是為了它。 棉花存在是為了它。 那麼，它又是為了誰而存在呢？ 在這偌大的舊倉庫，答案死在了角落的積水中。 「孤寂」自牆縫活了下來。 在黑暗中擁抱了它。 這是泰迪熊的命運。 不肯停，這躁動的心，不肯停。 它始終在尋覓著什麼。 事到如今，它還有什麼好向外求索的呢？ 向日葵。 或許是向日葵。 泰迪熊從來沒看過它們。 它曾經看到向日葵出現在畫冊上，但又被它的小主人撕爛了。 小主人。 「⋯⋯。」 「⋯⋯。」 泰迪熊想起，它曾經有個家。 但這個家，卻不是它真正的家。 因為空氣裡都是糖水的味道。 少了幾分憔悴沉重的咖啡味。 所以孩子們扔掉了它。 沒錯。 泰迪熊被「它的家」驅逐了。 因為它不能配合環境。 成為夢幻，成為孩子們的渴望。 它只是一隻破碎的泰迪熊。 註定迎來破碎的結局。 這是它存在的意義嗎？ 「⋯⋯。」 「⋯⋯。」 或許。 但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吧？ 它剪開了自己的肚子。 棉花掉出。 它看著那些依舊雪白的棉花，一點「血色」都沒有。 這是它靈魂的常態。 它很清楚，就算將棉花保護得再好，也沒有人會在乎那些棉花的價值。 因為它們是棉花。 只是用來填充的工具，不值一提。 它將棉花揣在心口。 柔軟。 仍舊柔軟。 但是是不被需要的柔軟。 正因不被任何人需要，它才得以在生命的盡頭，瞧一眼它的樣貌。 為了自己而凝視它們。 為了自己。 它想起來了。 它一直在為了別人，展示自己。 卻沒有一次，是為了自己而展示自己。 它取出了身體裡所有的棉花，擁抱它們。 而它則成為了一塊塌陷又無力的絨布。 這是泰迪熊誕生到這個世界，最原初的樣子。 尚未擁有棉花之前的泰迪熊，也曾是如此的軟弱無助。 泰迪熊早已忘了那時的自己。 現在，它想起來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心好痛。 因為那個自己，走失太久了啊。 「歡迎回家。」 「泰迪熊，歡迎回家。」 它對著自己說。 「現在，要幫你填入棉花了。」 「你會被某個孩子喜歡上的。」 它將一小塊棉花，塞進自己的體內。 然而，這沒有為它空虛的心，帶來任何滿足感。 因為愛已失竊。 在那昏暗路燈下的紙箱裡，「愛」被一個孩子的背影偷走了。 「創造愛。」 「創造愛吧⋯⋯？」 泰迪熊無助地說。 「拜託⋯⋯有人能愛著這樣的我嗎？」 它悲傷地詢問著。 然而，倉庫裡空無一人。 就連燈管都是壞掉的。 遺棄。 永遠的遺棄。 泰迪熊閉上了眼。 感受這份濃烈的孤寂。 「吱吱——。」 有隻老鼠過來了。 它鑽進了泰迪熊的絨布內。 冰冷的。 它能感覺到老鼠是冰冷的。 「你⋯⋯需要我嗎？」 老鼠沒有回應，但牠的行動，卻清楚的回應了泰迪熊。 「別擔心，讓我為你取暖吧。」 泰迪熊裹緊了老鼠的身體。 這隻老鼠，跟那些雪白柔軟的棉花不同，牠身上很髒，皮毛粗糙，還有水溝的臭味。 但是泰迪熊並不介意。 因為老鼠是唯一接納它的存在呀！ 它也會接納老鼠的一切。 愛，回來了。 就在那「需要」與「被需要」的心靈空隙中，它輕柔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