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北部陰雨綿綿。霓虹燈在水窪裡閃爍，像是被踩壞的夢。 一位熟客來電，約我到中山北路上的一間牛肉麵館前，時間快到午夜一點。裡頭的燈還亮著，中年老闆忙進忙出，還不得歇。 他看見我，笑著揮手：「師傅，等我一下，我收個帳就走。」 他是老邱，開這家麵館十幾年。以前我夜班收工常會來他店裡吃碗牛肉麵。那湯不算驚艷，但夠真誠——像他這個人一樣。 我說：「沒事，慢慢來。」 他上車的時候，遞給我一袋清燉牛肉湯，整個車廂頓時充滿藥材與牛骨高湯混合而成的濃郁香氣。
「剛燉好的，今天缺人手，我自己下場所以忙到這麼晚。」他說完，又補一句：「回永和，慢慢開就好，我腦子還在算今天的帳。」 我笑：「這時候還在算，生意應該不錯吧？」 他搖頭：「唉，不錯也只是數字在動。做餐飲這行，錢進得快，漏得也快。」 雨刷在玻璃上刷出規律的聲音，他盯著手上的小筆記本又圈又劃，眉頭深鎖的，像被湯水泡過的緞帶麵。合上記帳的筆記本後，頭靠在椅子上仰天長歎一口氣。 「碰到什麼麻煩事嗎？」我問。 「人。」他吐出一個字，停頓了一下，又笑，「準確點說，是『窮人』。」 ---
他說，以前覺得，窮人比較肯拼，吃苦耐勞，是店裡最實在的員工。 「結果這幾年下來，我發現，太窮的反而撐不久。」 我瞄了他一眼：「撐不久？」 「是啊。不是他們偷懶，也不是做不好。是他們的『生活』沒在他們控制裡。」 他說，有個員工阿德，人很勤快，手腳俐落。剛來的時候，天天主動加班，笑著說要多賺點錢給老母親治病。 「我那時候還被感動到，心想這孩子能吃苦，一定會撐出頭。」 結果三個月後，阿德突然沒來上班。電話也不接。 「後來我才知道，他媽媽又中風，他得回去照顧。家裡還有個弟弟在外頭欠債，討債公司都跑來店裡。」 老邱嘆口氣：「那時候我才明白，有些人不是不想改變命運，而是命運綁著他們不讓走。」 他頓了頓，又說：「還有一個女員工，更慘。常常預支薪水不說，每月一領薪就被家裡拿去還債。最後實在撐不住，乾脆下班後去酒店兼職。結果兩個男的為她爭風吃醋，竟然追到店裡還大打出手！」 我問他：「那你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她的生活太亂，我的店也被拖累。還是只能請她走。」 他揉了揉眉心，苦笑道：「你知道嗎，我後來才懂，窮不是罪，但太窮會讓人沒選擇。當一個人沒得選，他能為了幾千塊去說謊、去犯罪、去消失。不是壞，只是窮得太真實。」 車裡沉默了好一會。雨還在下，為這結論增添一筆沉重的基調。 「我後來告訴自己，要幫窮人就直接捐錢，別找來上班。除非你確定他家不會拖垮他。」 「聽起來殘酷。」我說。 他點頭：「是啊，可現實就是這麼殘酷。我以前以為窮人只要努力就能翻身。現在才知道，不是每個窮人都自由。很多人努力著，卻永遠在幫家裡收拾爛攤子。」 他轉頭看向窗外，一道閃電照亮整條街。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一個人明明快爬出那個筐，卻被自己的家人拉回去。像一籠螃蟹一樣，掙不開」 我把車停在他家巷口，雨小了，只剩街燈在地面打出一圈一圈的橘色光。 他下車前，把剩下的煙拿出來遞給我：「這包給你，反正我太太嫌我抽太多。」 我接過煙，看著他消失在巷口的黑影裡。 那背影孤單得像一間還沒關燈的店。 我想起他剛才說的話—— 「優秀的窮人，要能翻身，得先確定家人不會拉他下水。」 那句話像一把手術刀，剖開了許多創意正能量語錄避而不談的階級差異。大家耳熟能詳的創業傳奇幾乎都是這麼說的：從頭打拼、白手起家，面對種種困難也不放棄，甚至輟學也在所不惜。從基層開始打拼，憑著一股愈挫愈勇的意志，終於賺得名聲與財富，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或許有些人的貧窮，早在出生那天就已註定。 車窗外雨終於停了。 但有些人人生的雨，永遠不會停。 --- 🎧 今晚播放中：阿吉仔〈命運的吉他〉
我比別人恰認真 我比別人恰打拼 為什麽 為什麽比別人卡歹命
📍 司機筆記： 有些人不是不肯改變，而是被生活困在原地。 要幫助他們，得先懂得——窮不是一種錯，但貧窮會讓人沒有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