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信義區的巷口候客。冬天腳步剛到,空氣微涼,但夜店外頭的人一樣多。音樂從門裡洩出來,像一陣不肯散的迷霧。女孩子們踩著高跟鞋在門邊講電話,男的三三兩兩,香水、酒氣、電子菸的味道糾纏一起。
我看著那個門口的保全,平頭、黑衣、耳麥、手插口袋。肩膀很寬,四十出頭,左臉有個刀疤,但眼神溫和,看來是個性格穩重的人。偶爾有瘋癲酒客跟他搭話,他笑笑,也不多話。
周末晚我多會蹲守夜店,送清醒的來,送迷茫的走。我在那裡接送了幾組客人,來來回回直到凌晨三點。生意都不錯~
凌晨四點,夜店的人潮開始散了。
他走過來敲我車窗,拿出一盒薯條與雞塊:「大哥,廚房給的下班點心,來一起吃吧!」 我微笑點頭,離開駕駛座和他一起靠在車邊,一根火星在風裡閃了一下,點了根菸。
「你不冷啊?」我問。
他笑,「冷啊,不過抽菸會暖一點。」
他說自己叫阿傑,在這家夜店當保全四年了。
「這裡的吵架,比一首歌還短。」他說,「一分鐘前大家喝得像兄弟,一分鐘後就開始互罵。」他笑著講,但那笑像隔著一層霧。
我問他怎麼接觸這行?
他說:「以前當兵退伍後沒方向,朋友介紹的。剛開始覺得帥,後來覺得煩。現在嘛~習慣了。」
他說完又抽一口菸,煙霧往夜店門口飄,為搖晃走出夜店的酒客增添一筆朦朧。
「你知道我最怕什麼嗎?」他忽然開口。
我看著他,沒回答。 「我最怕安靜。」
他說,那年疫情剛爆的時候,店停業兩個月。
整條街黑著,沒有音樂,沒有吵架,連警車都懶得巡。 他每天騎車經過那條街,看著那幾個熟悉的霓虹燈都暗著,整條街像死掉一樣,沒有生氣。
「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我已經習慣被吵雜擁抱。」
他輕輕笑了笑,「以前客人罵我、酒潑我,我都不爽。可等沒人罵、沒人潑的時候,我反而睡不著。」
「我常想,有一天我不做這行了,我還睡不睡得著?」
他苦笑,「也許我會跑去山裡,結果被那安靜嚇醒。」
他抽了口菸,吐出了今晚最富深意的一句話:
「夜店門口最熱鬧的不是人,是孤單。」
「每個人都在這裡拼命找一個理由醉,或者找一個人讓自己不那麼孤單。但他們的努力表演,都是為了想要證明自己不孤單。」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低低的,像怕被風聽見。
我沒接話。只是聽著遠方有台救護車鳴笛,一閃一閃的光照過他的臉。
他眼神亮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麼。
「也許我害怕的並不是安靜,而是孤單。所以我選擇成為一群孤單酒客的守門人。」
我看著他側臉。那一瞬間,他不像保全,倒像個在夜裡守門的哲學家。
一位女士歪歪扭扭的被酒保扶出夜店,她是我們今夜最後一位客人。
保全踩熄手上的菸迎上去,跟酒保交談兩句,將她扶上我的車。
交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天母的一座公寓地址
「大哥麻煩你囉~」我在駕駛座上微笑點頭。
夜店的保全看守著一群人的孤單;
而我,運送著城市裡孤單的靈魂。
某種意義上,我們算同行。
🎧 今晚播放中:吳克群〈孤獨是會上癮的〉
「孤獨是會蔓延的 深夜裡的病症 無法負荷 卻還附和」
📍 司機筆記:
有些人靠近喧鬧,是為了忘記孤單。 可有些孤單,是在人群裡才被放大的。 每個守夜的人,都有一段不敢靜下來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