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地,就這樣過去了五年。
外頭那個灰濛濛的世界,依舊在那場毀滅性的核災之後、永不散去的陰影之下,掙扎著、卑微地存續。空氣品質監測站、高牆聳立的隔離線、以及那些帶著厚重濾材的、幾乎遮住了半張臉的呼吸罩,早已成了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人類並沒有等來,任何奇蹟般的重生。卻在漫長的、充滿了痛苦與失去的歲月裡,逐漸地學會了,該如何與這個,早已面目全非的、充滿了災難的環境,卑微地共存。煉獄杏壽郎,終究還是回到了那個最初就屬於他的地方——軍隊。
這些年,他一步一步地,從戰火紛飛的前線,走上了更高的、權力的中心。如今,已是肩上扛著耀眼銀星的年輕中校。指揮、策略、判斷,填滿了他生活裡的每一個、細微的空隙。
但,在他的心底,某個最為幽深的、從不輕易示人的角落,卻始終,都還留著一段,未曾真正消失過的、溫暖的記憶。
那天,他因一項機密的軍事任務,途經了「伊甸園」附近的那片、早已被列為最高禁區的荒蕪之地。
隔著那道厚實的、冰冷的高牆,他遠遠地,便能看到那幾棟,孤立的研究建築。它們依舊,是那樣地冷白、靜默,宛如時間從未曾在它們身上真正地流動過。
一股他難以言喻的衝動,驅使著他,向隨行的副官遞出了一份,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寫下的申請:
探訪一位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申請意外地被迅速批准了。
他被安排進入那個曾無比熟悉、卻始終冰冷的機構內部,然後被帶到G區那間寬敞卻總透著疏離感的交誼廳裡,獨自等待。
——機構的內部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那種嚴密、冰冷、近乎毫無人性的氛圍,依舊籠罩著這裡的一切。牆壁潔白得近乎刺眼。只是,相較於五年前,如今那條漫長的走廊上來來往往的受試者明顯多了許多。有些年紀尚小,有些則像是剛剛結束一場嚴苛的檢測。
這無疑無聲地映照出「伊甸園研究」的巨大突破。據杏壽郎所知,透過「伊甸園計畫」成功誕生的健康新生兒數量,早已突破那令人絕望的個位數——這個消息若公之於眾,足以震撼整個早已瀕臨滅亡的世界。
他靜靜地坐在那裡,目光落在簡陋卻潔淨冰冷的金屬桌面上,心底卻翻湧著一股極為複雜的情緒——期待、忐忑、以及難以言喻的不安,在胸腔中交織盤旋。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終於傳來了腳步聲。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其中一個略顯急促、卻又輕快,屬於孩子的小步聲;另一個稍顯遲緩卻沉穩,屬於成年人的步伐。
「Deme,你慢點走,爸爸快跑不動了。」
那個聲音——熟悉得讓他的心口猛地一震。
他緩緩抬起眼,望了過去。視線在觸及那個身影的瞬間,徹底凝固。
竈門炭治郎。
依舊是記憶中那張溫柔清晰的臉龐。眉眼之間,仍是那種堅毅與溫柔完美交融的神情。只是如今,那之上又多了一層極為柔和、溫潤的光暈——宛如一層細膩的薄霧,輕輕籠罩著他。那是屬於母親的、神聖的光輝。
他的一隻手緊緊牽著一個小小的、瘦弱的身影。那孩子像一頭在陽光下恣意奔跑的小鹿,步伐輕盈而充滿生命力。那柔軟烏黑的髮絲隨步伐輕晃,眼睛亮得驚人,神情與他身邊的那個人如出一轍。
杏壽郎的胸口忽然一緊。
五年的漫長歲月,在這一瞬間被濃縮成一個心跳的停頓。他彷彿同時看見了兩個世界——那個充滿鮮血與痛苦的過去,以及眼前這份溫柔而安寧的圓滿。
孩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那是一個看起來約莫四歲的漂亮男孩,五官清秀,眉眼間帶著炭治郎特有的柔和與明亮。然而,那眉骨深刻的線條卻又隱約映出另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影子——富岡義勇。
杏壽郎幾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他不需要問,因為答案早已刻在他心底。
那孩子叫 Deme。
他那隻小小的手緊握著炭治郎,眼中閃爍著天真無畏的光彩,笑容乾淨而明亮。那一刻,彷彿整個被壓抑與規訓籠罩的交誼廳,都因他一人的存在而變得柔軟了。
杏壽郎的胸口再次收緊。
他忽然明白,這五年來他默默背負的遺憾與歉疚,正在這孩子的身影前,一點一點地被溫柔化解。
這個孩子,是活生生的證明。
證明竈門炭治郎仍舊好好地、幸福地活著; 證明命運再殘酷,也未能摧毀一切; 證明在那場幾乎奪去他所有的意外之後,依然有新的開始在緩緩展開。
然而,伴隨著那份釋懷而來的,還有一股無法抑制的酸澀。
他想起五年前,在那條冰冷漫長的走廊上,他與義勇之間短暫的對話——
「這不是誰的錯,那只是一場意外。」
那時,他以為自己從此失去了靠近那個人的資格。
如今,卻又以這樣一種出乎意料、近乎命運戲弄的方式,再次與他們面對面。
「……炭治郎。」
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像壓抑了千言萬語,最終只化為這一句幾乎顫抖的呼喚。
炭治郎抬起眼,視線與他相撞。先是微微一愣,隨後溫柔地笑了。那笑容依舊是他所熟悉的模樣——沒有責備,沒有距離,只有歲月沉澱出的柔光,如春風輕拂冰封的湖面,讓沉寂的心湖泛起微微的波紋。
而那個名叫 Deme 的小男孩,好奇地歪著頭,輕輕拉了拉炭治郎的衣角,用奶聲奶氣的聲音問道:「爸爸,這位叔叔是誰呀?」
杏壽郎怔住了,心頭翻湧起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炭治郎彎下身,以極其溫柔的姿態輕撫孩子柔軟的頭髮,語氣平和卻帶著一份不容置喙的認真:「他是爸爸的一位很重要的朋友。Demetrius,你有好好地向叔叔自我介紹了嗎?」
小男孩眨著那雙如黑曜石般晶亮的眼睛,語氣清脆又帶著些許驕傲:「我叫 Demetrius,我已經四歲了!」
說完,他伸出那隻短短的、肉乎乎的小手,神情認真得幾乎可愛。
杏壽郎愣了愣,看著那隻懸在半空的小手,終於緩緩彎下腰,與他輕輕握了握。那觸感真實又溫熱,帶著孩子特有的柔軟與微微的力氣,像一道細微卻溫暖的震動,直擊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他心中的情緒翻湧難平。
那裡有深刻的酸楚——因為他想起那個從未有機會降臨於世的小生命。 也有深深的感激——因為命運至少還給了炭治郎,一個完整而鮮活的奇蹟。 而眼前的孩子,正是那奇蹟最明亮的證明。
炭治郎似乎讀懂了他的沉默,抬起眼,聲音低緩而溫柔:「我們當初也很意外……我們並沒有刻意去做什麼。他就這樣自己來了,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意外禮物。」
杏壽郎怔怔地望著他,許久才喃喃開口,語氣裡藏著極深的意味:「像,是命運。」
炭治郎一愣,隨後眼底漾起一層柔光,嘴角緩緩彎起,露出一個溫暖而沉靜的微笑。那笑容沒有炫耀,也沒有距離,只是一種在歷盡風雨之後、終於學會與命運和解的安然。
「你現在……一切都還好嗎?」炭治郎問,聲音輕柔,眼神裡帶著真切而無雜質的關懷。
「就那樣吧。生活規律到有些無聊。」杏壽郎淡淡一笑,「但很有活著的感覺——是,自由的感覺。」
炭治郎聽著,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一邊輕輕搓著 Deme 那隻仍緊握著的小手,一邊低聲道:「看來,你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未來。」
杏壽郎凝視著他,眼底閃過複雜的情緒,終究還是微笑著點了點頭:「你也是。」
他的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身影上,望著那雙與炭治郎如出一轍、澄澈無塵的眼睛,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就在此時,一聲急切的呼喚打破了這片靜謐的溫柔。
「炭治郎!」
兩人同時回頭,只見富岡義勇正快步朝他們走來。白色長袍隨步伐微微掀起,依舊象徵著那份嚴肅與力量。他懷中卻抱著一個大聲啼哭的小女嬰,神情略顯狼狽,眉間隱藏著無奈與焦急。
「我聽說你在這裡……對不起,本該讓你好好休息的。但她哭個不停,我真的沒辦法了……」
杏壽郎怔住了。多年未見,富岡義勇依舊帶著那股無法忽視的氣場,卻又明顯不同了。那曾經環繞他全身的冷意與防衛,如今早已散去。他的眼神沉穩而安定,不再需要以距離證明自己。
只是,出於習慣,義勇在看向杏壽郎時,仍維持著那張冷淡無表情的臉,語氣平板:「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只是來探望一下老朋友。」杏壽郎的回答簡單,卻在下一刻徹底怔住——
他看見炭治郎從義勇懷裡接過那個還在啼哭的小嬰兒。炭治郎將那小小的身軀輕柔地摟在胸前,低聲呢喃:「沒事的,沒事的,爸爸在這裡。」
那聲音溫柔而堅定,像世界上最本能、最深沉的守護。那一幕,柔光流轉,如夢似幻。
杏壽郎低聲感嘆:「沒想到,這幾年伊甸園的研究,已經有了這麼大的突破。」語氣裡帶著難掩的動容。
義勇終於彎起唇角,笑容裡有幾分屬於父親的自豪。他自然地摟過炭治郎的腰,指尖輕拍他的小腹,語氣間藏著一抹微妙的驕傲:「如果再加上『他』,我們計畫的成功案例馬上就要突破二十例了。」
這句話讓杏壽郎徹底怔在原地。他難以置信地看向炭治郎——
對方的臉頰微紅,眼裡有一絲靦腆的光,卻仍露出那個熟悉而溫柔的笑,低聲說:「可能……是我的身體,真的很好吧。」
那一刻,杏壽郎忽然笑了。那笑容裡有驚訝、有釋懷,也有深深的感動。
他明白了——
這才是真正的「命運」。
如此鮮活,如此真實,又如此幸福。
時間很快就走到了傍晚。交誼廳外的天空漸漸沉入一片溫柔的灰藍,晚霞被那場核災後永不散去的薄霧染成奇異卻安靜的色澤,像一層柔軟的絨光,靜靜地覆在廢墟之上。
杏壽郎起身時,Deme 已趴在炭治郎懷裡,打著小小的呵欠。剛才還嚷著要和爸爸去玩的孩子,如今已抵不住濃重的睡意。他的小臉緊貼在父親肩頭,呼吸平穩,眉眼柔和,像一朵在暮色中微微合起的花。
炭治郎輕輕拍著孩子的背,神情溫柔,眉眼像一潭靜水。旁邊的義勇則小心地抱著懷中已入睡的女嬰,手臂微微收緊,像要將整個得來不易的世界擁進懷裡。
杏壽郎靜靜看著這一幕,胸口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
他曾以為,伊甸園的內部只是冷冽的代號與數據,是實驗室裡那永不消散的無菌氣味。如今,他才明白,真正的奇蹟,不在那些公式與報告中,而在這份親眼可見、可感、可呼吸的愛與生命裡。
「謝謝你來看我們。」炭治郎低聲說,那聲音輕得幾乎要被空氣吞沒,卻沉沉地落進杏壽郎的心口深處。
「謝謝你。」杏壽郎微笑著回應,語氣裡滿是誠摯的祝福,「讓我看到了這樣的奇蹟。」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最後靜靜望了一眼——
那一眼裡,有依依的不捨,也有徹底的放下。
他轉身離去,步伐穩定。夕陽從鉛灰色的雲縫間灑落,微弱卻溫暖的光灑進這座曾經冰冷的伊甸園。
義勇懷裡的小女嬰漸漸止住了哭聲,睜著那雙澄澈的黑眼睛,安靜凝望著父親。而 Deme 則笑著從懷裡掙脫,撲進義勇懷中,緊緊拉住那潔白寬大的袍子,不肯放手。
四個人的身影被傍晚的光拉得長長的,彼此緊緊依偎。彷彿這一道門,將整個荒蕪的世界都隔絕在外。
沒有人再說話。
只有彼此的呼吸、與孩子們柔軟的心跳,在這絕對而神聖的靜謐裡,化作一個無聲卻永恆的承諾。
杏壽郎的嘴角輕輕彎起,彷彿要把這份獨一無二的安穩與希望,深深收進心底。
他沒有回頭。
因為他知道,在那個他曾渴望無比的地方,已經有人能永遠而堅定地守護著愛。
即使外頭的世界依舊荒蕪,即使帶著輻射的風沙仍不曾停歇——
伊甸園裡,已經有新的綠意,頑強地生長。
愛,使這片荒原不再空洞;
讓那遙遠、虛無的未來,不再屬於冷漠的數據與實驗。
而是屬於那些選擇彼此、並緊緊相擁的人。
在這個早已殘破不堪的世界裡,他們已擁有了一個最完整、最溫暖的——宇宙。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