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方城市2》上映後,我一直覺得它比想像中好看,但少了第一集那種直搗心口的煽情力道。情緒強度被刻意收斂,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世界觀、更多未被說出的歷史與族群議題。看完之後,我心裡反而浮現另一個更細微卻揮之不去的疑惑:為什麼第二集裡的爬蟲類種類如此有限?為什麼觀眾能明顯辨識的鱷魚、科莫多龍、蟒蛇、眼鏡蛇等物種都不見蹤影?為什麼真正站上戲份核心的,只有那條藍色的蝮蛇,而其他爬蟲多半只是一些小蜥蜴與烏龜?這是不是意味著官方刻意限縮物種的呈現?這個疑惑愈想愈大,直到我回頭檢視整個系列從第一集以來的物種哲學,答案才逐漸清晰:這部電影的世界觀,從來不是以「生物學」來劃分社會,而是以「動畫製作可行性」與「敘事可控性」作為核心邏輯。

最初讓我意識到這件事的,是第一集的 B 老大。這位讓狐狸尼克和兔子茱蒂都畢恭畢敬的黑幫首領,其實是一隻小小的鼩鼱。如果按現實分類,鼩鼱是食蟲目哺乳類,平凡到不能再平凡,但在《動物方城市》的世界裡,他卻能以幾乎最微小的體型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這是一個非常清楚的設計訊號:作品不是在重現生態學,它創造的是一個以「哺乳類」為城市主體的舞台,只要身體構造能被擬人化、能穿衣服、能在都市裡走路、能做出明確的表情,那牠就能成為市民。鼩鼱能做到這些,老鼠、兔子、狐狸也能做到,甚至狼、熊、駱駝都能,只要他們符合動畫系統的限制。而在這個框架裡,真正無法被納入的,反而不是體型小的動物,而是那些無法自然融入陸地都市生活的「海洋哺乳類」、「魚類」和「昆蟲」。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第二集的爬蟲類會被限縮到如此可控的程度。爬蟲類在現實世界裡的形象非常多樣,鱷魚、蟒蛇、巨蜥、眼鏡蛇都充滿視覺辨識度,但在 3D 動畫裡,它們無一不是製作成本極高、難度極大的存在。鱗片不好做,光是蛇的身軀就需要複雜的骨架模擬;科莫多龍臉部肌肉少,很難表現細膩情緒;鱷魚和巨蜥體型太大,只要牠們一加入,就會破壞城市場景比例;而像眼鏡蛇這種頭部有特殊骨架的物種,單是表情系統就足以讓建模與 Rigging 部門崩潰。這些物種不是不能做,而是做了會讓整體製作成本大幅提升,還可能侵蝕故事焦點。於是官方只挑選少數「最省資源、最容易擬人化」的爬蟲類,例如小型蜥蜴和烏龜,讓它們成為被排斥族群的象徵性代表。至於藍色蝮蛇則成為敘事核心,因為牠的身體形態剛好能與故事中的「流亡者」、「被誤解者」、「被誣陷的真相」等主題融合。選牠而不是鱷魚或科莫多龍,並不是因為牠比較重要,而是牠比較容易製作、容易演戲、容易控制。

於是整部電影呈現出一種微妙的物種階梯:哺乳類構成城市主體,爬蟲類被壓抑但尚有智慧與能動性,海洋哺乳類存在但被侷限在水族箱內,魚類和昆蟲則被徹底排除,淪為食物鏈底層。魚類與昆蟲在 Zootopia 裡被食用的事實,意味著牠們不會也不能成為有智慧的市民。否則整個世界觀會立即崩壞——你怎麼能一邊吃智慧物種,一邊又讓牠們和兔子、狐狸、羊一起生活?這種倫理悖論是電影永遠不會跨過的界線。

也因為如此,當片尾彩蛋飄落下一根羽毛時,我反而開始有點擔心。羽毛無疑在暗示:鳥類可能會成為下一集的重要族群。但如果迪士尼延續「可控物種策略」,那麼鳥類很可能也會像爬蟲類一樣,被限制在象徵性代表,而不是完整的鳥類社會。原因同樣來自動畫製作本身:羽毛比鱗片更難渲染,鳥喙難以擬人化,翅膀需要額外物理模擬,而飛行會打破場景攝影邏輯。這些都表示鳥類不可能像哺乳類那樣全面參與劇情,而會以某幾種代表性物種(例如鷹、貓頭鷹、鸚鵡)作為敘事所需的角色,而不是一整個鳥類都市。
因此,當我們再次走進《動物方城市》的世界時,也許最該留意的不是「這個世界有多少物種」,而是「哪些物種被允許出現、哪些被排除、哪些被限制在象徵層面」。這部作品的本質是以哺乳類為中心的城市寓言,其他類群都只是不同程度地被「部分承認」。爬蟲類在第二集得以獲得聲音,是因為技術與故事都允許牠們跨進門檻;鳥類若成為第三集主題,也可能會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擁有存在感。至於魚類、昆蟲——牠們或許永遠都在這座城市的邊界之外,被看見、被使用,但不會真正成為市民。這不是歧視,而是動畫世界觀的必要建構,一種以創作現實妥協、以製作邏輯限制想像的城市生態。
而或許,這也是《動物方城市》最有趣、也最真實的地方——一座看似包容萬物的城市,其實有著深刻的階級邏輯;一個自稱多元的世界,其實被選擇性地構築;一部以動物寓言人類社會的作品,其實也誠實地承認了自身的限制:不是萬物皆平等,而是「在故事與製作可以承受的範圍內,有條件的平等」。如果我們願意深入看,或許就能理解,這部作品所呈現的不是自然界的多樣性,而是一部動畫作品如何在美學、技術、敘事之間拉出一道可被管理的邊界。這條邊界,正是 Zootopia 世界觀真正的骨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