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fore Turner there was no fog in London. — Oscar Wilde
在透納之前,倫敦真的沒有霧嗎?透納出生的時間是1775年,但英國的工業革命最早從1759年開始。而倫敦的霧是來自工業革命所燃燒的大量煤炭所產生的霧霾,由此可知在透納出現之前倫敦就已經有霧了,但透納讓倫敦的霧從一種無趣的日常脫離並轉化成值得欣賞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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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工業革命以來,依靠技術理性所帶動的工業化是所謂現代化(Modernity)的核心特徵。在資本主義的邏輯之下,為了追求最大程度的效率與利益,任何事物和概念都需要被分割成細小的碎片、抹消差異之後使其變得可以被測量和進入到一個龐大的交換系統。
在依附在工業化和資本主義的交換系統當中,被安放在核心位置的就是金錢。往後,事物的意義與價值就從存在被迫讓位給「交換」這一個功能:一樣事物只有在具備交換功能的時候,它才是有價值的。
於這個過程當中,時鐘可以說是相當重要的工具。在時鐘出現之前的社會,時間的價值跟隨著在自然和社群以及活動。
時鐘的出現,把時間從原先依附的對象抽離,以秒為單位進行平均的切割,使得被拉直成一條扁平的、連續的直線。我認為可以說,現代性之所以能夠成立,正是因為時間變成唯一且合法的測量單位。
被均質過的時間同樣也被商品化後進入交換系統,並且用金錢衡量價值。好比說僱主付出金錢購買的並不是勞工的工作成果,而是勞工的工作時間。正是因為時間被貼上了價碼,勞工才需要不斷地在這段被購買的時間當中工作以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存在。
不過這裡存在一種矛盾,即是我們發明了時鐘將時間變得比以前更具體,想要以此將時間抓得更緊。然而實際上,這樣的操作反而是剝奪時間的內在價值,只保留一個像屍體一般軀殼。而後再讓金錢這樣非時間性的介質進入這個軀殼,借屍還魂成理所當然的樣貌存在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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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透納說「我的職責是畫下我所看見的,而不是我知道的」的時候,這或許可以解讀為一種對於現代性的抵抗。
「我知道的」指的是這裡有光影有霧氣,這一秒的風景和下一秒會一模一樣。但「我看見的」則是透納把自己的感官投射到外部環境之後所得到的體驗進行捕捉後投射在畫布上。
即使身處的位置沒有改變,但體驗卻是會因為畫家本身的理解產生不同。這種獨特的瞬間只能看見,而不能使用任何理性加以捕捉和重現。
當他把這個捕捉到的瞬間畫下來的時候,就讓這個瞬間被留置在畫布上,得以穿越時空在不同的時間被不同的人所觀賞和理解,進而被提煉和轉化成一種最持久的存在。相較於把差異抹除的現代化,透納(和後續的印象派畫家們)則是抓住細微的差異,用畫筆將瞬間照亮成為永恆。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於我皆無盡也。-蘇軾・《前赤壁賦》
從變的角度看,透納在畫的正是最容易變化的東西。不論是光、霧、水還是雲,都是「曾不能以一瞬」。這些變動是如此迅速,以至於捕捉這些轉瞬即逝的事物看似毫無意義。
如果換個角度想,透納留下的未嘗不是一種變動的恆常?光影會變動,但變動的現象是永恆的。換句話說,變化不是不穩定、不是消逝,而是一種最根本性的存在方式。
寫到這裡,大概可以下一個小結:
如果現代性的問題是把時間簡化為均質的、可計算的、非時間性的系統,那透納所提供的是另外一種對於時間的體驗與感受的方式。他不是選擇抵抗時間流逝,而是在與這種變化共存。透過捕捉差異,把瞬間變成永恆。但這種永恆不是凍結在當下,是保存那個瞬間的動態和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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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透納是抓住瞬間的差異並將其保存為永恆,那埃利亞松的策略就是將永恆重新展開為變動。
透納捕捉瞬間並將其留在畫布上,邀請觀眾透過觀看進入透納所經歷過的瞬間,畫家過去的經驗成為觀眾當下的經驗;埃利亞松則是更激進的嘗試在美術館這樣的場域當中,引入那些自然環境中的植物、光線、風和水,挑戰觀眾創造新的感知的可能性。
觀眾在展場裡面所感受到的都是不斷生成的當下,自己身處在展場中的位置、姿態、動作都會改變這個作品。也就是說,除了埃利亞松佈置的裝置以外,觀眾的存在本身與存在方式就是作品的一部分。
透納提醒我們感知的豐富程度,而埃利亞松則是在探索感知還能創造出什麼樣的可能性。一個是回望,另一個是前瞻。
埃利亞松做的不是保存,是再現。這是埃利亞松的第一個嘗試。再現不單純是重複,更是一種向未來的開放和超越現在,以現在為基礎探索更多元的可能性。
另外一個嘗試,是從個人感知到集體共在。他的作品是再現,是一個不斷生成的過程,永遠是未完成的狀態。不論是多重影子屋、循環扇還是多重立方結構的演化計畫,觀眾們的組成會不斷讓作品在解構與重構之間改變狀態。
每個人的行動都在重塑這一個場域,這種體驗不是被原子化過後的碎片,也不是被規範過後的集體行為,而是經驗共享。
或許可以更激進一點的說,埃利亞松的作品提供了一種跳脫現代性之下交換與競爭的社會關係的替代性想像。
現代性與資本主義神話剝奪我們對時間的體驗,但藝術提醒的是,作為對現代性的回應,不應該是提供另一套抽象概念或數據,而是需要創造具體的、感性的、無法被化約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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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在《存有與時間》裡提到,時間是一個扁平的連續體,而空間則是在出現和不出現之間變化,當下所感受到的時間和之前的與之後的在本質上是不同的實體。
而Dasein作為一個特殊的存在(海德格將「能夠意識的自己存在於世的人」稱為Dasein),能夠使用工具以及和他者的互動,將時空加以連結並賦予意義。這樣的意義是獨一無二且無法被衡量和估算的。
不論是透納還是埃利亞松,都在提醒我們有些東西無法被量化、被交換。有些存在無法被化簡為效用或價值,而是存在本身所具有的內涵與其意義豐富性。或許不能像政治行動或制度改革出現些什麼明顯的變化,但可以提示生命有更多元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