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很久以前就有人覺得你很好

好孩子／𝙰 𝙶𝚘𝚘𝚍 𝙲𝚑𝚒𝚕𝚍／王國燊 ／𝟸𝟶𝟸𝟻／新加坡 － 以變裝皇后（Drag Queen）登場，電影在Show的開場後，便已表明陳家好是一個不被定義的主角。鏡頭從香蕉切換到噴水的魚尾獅，荒謬又巧妙地串聯起個人與國家的隱喻。 起初閱讀《好孩子》的簡介時，我曾一度以為它會令我卻步的灑狗血家庭通俗劇；但出乎意料的是，《好孩子》巧妙地將身份認同置入傳統家庭結構之中，在失智症與性別認同之間，竟能尋找到相似的平衡點，共同譜出笑料日常與動人親情。情感的比例拿捏得宜，宛如一道家鄉菜，溫潤順口；卻偶爾被辣得直嗆喉嚨，但那股辛辣反而令人感到暖熱且難忘。 「我最懂被歧視的感覺。」 電影很特別的地方，在於它將失智症與跨性別這兩種處於少數位置的群體並置呈現。片中不時有冷眼旁觀、甚至以嘲諷語氣指指點點的路人出現，於此映照出社會的異樣眼光，是許多仍未學會如何尊重與自己不同的他人。同時，側面顯露出新加坡在相對保守的文化氛圍下，似乎隱約地營造出，大家有一套集體遵循的潛規則。 同時，對失智症的處理也可能引發另一層疑問，電影是否將病情描繪得過於片面，甚至有些簡化了照護與治療的複雜性？這不免令我想到家好面對聊天室拋出的那句關鍵提問，「你媽媽真的快樂嗎？」所直指的，正是關於個體作為自主性的「存在」，是否仍有被允許選擇與自我意識的深層追問。 因此，《好孩子》選擇盡量揚長避短，以相對中性的角度去描寫母親菊花嫂罹患失智症的歷程，並在敘事上多次側移重心，回望丈夫死亡所留下的「鬼影」－－是家庭中形成難以弭平的一次次傷痕與陰影。 而隨著病情逐漸惡化，家屬的照護也慢慢走向一種被迫適應的「日常」。有次，當菊花嫂不再認得家人時，在家好的靈機一動下化解，也撬開了一段深埋過往的記憶。母親將遺憾重寫，把未竟的情感重新粉刷，像在錯置的時間裡彌補「女兒」那份從未真正獲得的親情。這樣的快樂，看似只能存於似真似假的瞬間；卻能無形中重新縫合母親與家好之間曾經斷裂的情感，也牽引出一位母親這些年缺失的錯過，心中的虧欠與歉意。 之於家好而言，曾經無法挺身而出、站在同一邊的母親，以另一種樣式「返場」，化為守護他的「支持者」。在不斷摩擦又修正的相處之中，雙方的距離也一點一滴被拉近；而他在這般錯位的關係裡，用自己的身份填補了空缺，成為母親當年來不及給予愛的對象，也讓那段曾被父親以暴力與傷害覆蓋的童年，得以藉由這段被「換來」的時光獲得某種遲來的寬慰。 即便這樣的補償，對家好而言或許仍不公平，但在家庭之中，人們往往早已習慣彼此間的不了解；在嘗試理解對方的同時，仍然容得下做錯事後，願意重新釋出真心的身影。 「我不大聲誰聽得見我的聲音？」 電影在處理跨性別議題時採取相對溫和的姿態，也因此未讓整部片過於失焦。家好的性別形象更呈現出一種流動的狀態，他可以變裝成不同模樣，但每一個都是他自己。那份想成為小丑魚的希冀，表面上是對自我認同的追尋，實則也暗藏著更私密的情感－－希望被家人真正地看見與接納。 而家好身上的敵意、對誰都不留情的態度與其說是張揚跋扈，不如說是源於心底的不自信；才將這股曾被藐視、被否定的能量，化成武裝的盔甲。多年未回家的疏離，讓所有重新面對的人與事都變得不再熟悉；用力過猛的表現，往往只是想為這個家更靠近一步，卻總在不經意間成了適得其反。 這個滿身傷痕的孩子，卻為了母親努力支撐下去。當在迷失於身世的痛苦之中，從迫切地渴望通過被愛來證明「自己存在」，到逐漸接受自己是誰；這所有的轉變，其實都來源於母親的愛。而當菊花嫂記憶漸漸退去，每一次用力按下快門時，都是在抵擋記憶衰退的抗爭。留下的一張張照片，都是將某個回憶瞬間定格成永恆的方式，在「他還會記得我嗎？」的疑問下，我們在害怕被遺忘之前，只希望愛的人能明白自己背後深藏的心意。 所謂的「回家」，是終於被理解與認可的意義，願意為你張開臂膀的人，隨處都能成為「家」。而在《好孩子》中，「家」首先指向的是個體本身的價值－－片名的前字拆解為「女」，彷彿悄悄象徵了家好的心理認同，以及另一個孩子的存在，同時，也似乎指向了那些在家庭裡默默承受的女性們。 或許必須經歷過愛與恨的拉扯後，那些曾被視為「壞孩子」的人，才終於有機會展現自己的本色；而他們所擁有的堅韌力量，也才足以回望並療癒那個曾經受傷的內心小孩。於是，舞台上的家好娘娘得以迎來「新生」，不再像從前用自嘲來「護身」，因為他終於知道自己可以是誰；而那些曾落在身上的嘲笑，原來都有人會為此傷心，因此，我們的存在不是笑話，是值得喝采的人生。 雖《好孩子》仍披著家庭通俗劇的外殼，敘事很大程度依賴煽情配樂來推動，使一場場情緒戲張力飽滿並成功引發觀眾共鳴，但也因此少了些供人喘息與反思的空間。與此同時，特意的笑料有時插入也略顯突兀，造成劇情不夠銜接，出現割裂感。然而，電影又總能神奇地將片段之間串連，找回屬於自身的節奏，創造屬於電影的語言。整體而言，它在藝術追求與細膩敘事之間取得平衡，是一部情感豐沛、又在商業層面極其成功的作品。同時，也試圖鬆動一貫「長照悲歌」的既定印象，使其不再只剩艱難與悲傷，也容許有溫度的笑聲日常。

後記：結尾家好的卸妝戲絕對是我今年最喜歡的電影片段之一，深深觸動了我的心，隨著畫面一同流淚，作為觀眾的我，也好像凝視到最了最真實的自己。旺福的主題曲完全是大催淚彈。 我們生來赤裸，卻在成長的過程裡，被迫學會用一層又一層的妝，遮掩起自己的脆弱。那卸妝的過程，彷彿讓整個故事也釋放了些什麼；或許，不是每個人都懂得如何成為世俗眼中的「好孩子」，但那沒有關係，我們能不能先學會看見自己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