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通告／𝙳𝚎𝚊𝚍𝚕𝚒𝚗𝚎／周冠威 ／𝟸𝟶𝟸𝟻／台灣、香港、英國 這是一部難以在香港上映的電影，卻也是許多人求學時期可能有過的相似經驗。 電影裡冰冷的灰白鋼筋建築，以一板一眼的制式設計築起宛如牢籠的校園。所有觸覺都被磨成了無溫度的體驗，人與人之間不再打開心扉，所有問題的答案，只剩下一頭栽進書本，為了「更好的未來」而埋頭苦撐的身影。 為了達到所謂的「成功」，學生一口口吞下「聰明藥」，像替自己的不足終於找到解方而得救。在一次次考試中，他們追求的已不是超越自己，而是如何在分數上贏過其他人。考試至上的價值觀早已滲透校園，師生都得服膺排名制度，分數成了評價人的標準尺度。 校園裡高掛的校排旗幟，塑造出「精英」的標準樣貌，每個學生都像被安置在同個模子刻出的器皿裡。成績寶座自帶光芒，但分數背後的殘酷，卻讓壓力如同一座永遠攀爬不上的高山，強壓在每個人身上。嫉妒於是化作推動前進的力量，卻同時反噬成阻力；更多的時候，它變成對自我的責備，惡性輪迴，反覆循環。於是，在這競爭之下，每個人都逐漸失去原生的色澤。 「凡管教的事，當時不覺得快樂，反覺得愁苦；後來卻為那經練過的人結出平安的果子，就是義。」——出自＜希伯來書＞12:11。這是電影裡孔校長對學生們的勉勵，但下句話自然沒有出現。經他之口，這段經文被挪移成了字面上的訓誡：只要承受苦，就能「得著」成果，如同古人的信念－－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活在這樣的語境裡，學生們自然被淹沒在「考試即教育」的體制裡。久而久之，他們甚至失去離開考試的能力，因為競爭是被上位者賦予的生存方式。若考試一旦消失，他們反倒無從衡量自己價值的意義。 於是，我們得以看見這種近乎病態的執著如何滋生。在禮堂那場戲中，學生們控訴校方、要求奪回「考試的權利」，看似荒謬，但殘酷地上演，這正是被扭曲的教育所養成的果實。即使看著眼前的同學離開人世，他們仍咬牙想撐起自己，只為完成那場「終考大事」。當熟悉的規則被抽離，他們反倒不明白自由為何物，怎麼從頭開始學習展翅？只因，他們從未真正翱翔過。 因此，導演周冠威必須用力拍出這部電影，連一個人的死都如此突然，還沒看清他們的內心世界便戛然而止，不留線索的轉身離去，我們甚至沒有機會好好道別、悼念。只有讓議題先於故事本身，作品才有可能被看見；而標註得猛力，有時就像一道過度用螢光筆劃過的線條，蓋過了人性細微的閃光。 我們其實不需要更多人告訴我們這個世界有多糟糕、多不可相信，我們更需要的是－－讓自己知道如何活下去，找到活著的理由。當然，周冠威並沒有義務教我們怎麼活，但很可惜的是，電影裡的學生幾乎沒有留下「完整的人樣」，讓人試圖接軌他們的生命狀態。即便，我看出他們多麼努力，但制度的本身，也從不以一種完全二元對立的方式獲得解答。 所以，才需要像Miss Tien這樣的角色，去提醒我們希望仍能照亮他人；但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也存在像高老師一樣無助的教師，只能「以藥治藥」，勉力維持在學生面前那個被期待的「好老師」形象。 所以，在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之前，我們都是那個還未成熟卻獨特的個體。這正是那些被逼近崩潰邊緣的學生們所急需找回的－－一個能安身立命的自己。經歷多場調度瘋狂、情緒躁動的戲後，電影選擇以相對柔軟的方式收尾，然而，那看似「彈性的結局」，實際上並未給出真正的選擇權。世界的運作從不因任何人而停下腳步，跟不上的，就會被淘汰。微風一吹，桌上掉落的考卷像是某種代價的明示－－彷彿有人用死換取了制度的妥協。與此同時，這份「通告」卻也促使其他學生以死作為回應，只因不願再活在毫無意義的未來。青少年的世界也許小得可憐，但更難過的是，沒有多少人真正願意走進他們的心裡。 或許，正因周冠威擁有那種「曾死過」的心，他才能用死亡來證明這套升學制度的荒誕與不可相信。這看似賦予一種希望的寄託，卻也是在架空世界裡對現實的狠狠控訴－－早在不知不覺之間，被制度逼得跪下。 而片中的學生，像是被推向深淵的犧牲品。不知為何，令我想起《香港製造》（1997）裡，中秋不得不死的悲鳴，他在另一端的世界才能得到永恆的快樂，但仍希望留下曾經存在的依據。而《自殺通告》裡的死亡，更屬於一念之間，為解脫痛苦所需要交換的代價，抓住唯一看似能自救的方法。 每部電影中的「死」都值得被銘記，而更深的願望是，希望每個人都能找到從死而生的勇氣與力量－－這是我從《自殺通告》裡想感受到的。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山谷，也不怕遭受傷害。」－－＜詩篇＞2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