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前,YT推播一支以人文行腳為主題的影片給我,介紹的是經過三年整修重新開放參觀的日治時代「營林所台中出張所宿泊所」,簡單說就是當年要上八仙山林場前,位於台中豐原一個出差住宿的據點。
這是一個規模很小的史蹟,裡面簡單介紹了八仙山林業以及少數關於伐木、木作的一些小工具,然而不大的館場,卻有一間展區,專門介紹一位在八仙山林場工作了26年的林務人,因為這個林務人寫詩,創作了許多以森林、林業為素材的詩作。
不就是一名斜槓的林務人,但大概是這樣的背景難得能出一位跨領域的文人,因此被提取出來大書特書,我這樣想;不過介紹中,有一段軼事在我腦海中留下印象:陳武雄在年輕時以台灣志願兵身分,被日本軍政府強行徵召赴南洋參與戰事,終戰後在爪哇的集中營內,被反覆要求背誦「國父遺囑」。送回台灣後,受日文教育的他,面對陌生的語言文字環境,創作生涯溘然中斷,只能另謀發展。在一次參與林務局的徵才考試中,題目竟是要求默寫「國父遺囑」,他一字不漏地寫完答案,從此進入林務局八仙山林場人事部門服務,結緣26年。當時聽到這個故事,真是覺得好笑又想哭。大約一週前,我翻開一本不久前所買的小說,是本重新出版的老書,在新版序中第一頁的沒幾行,一段熟悉的文字映入眼簾:父親返台後,憑藉他在集中營等候遣返時學會背誦的國父遺囑,得到林場人事室的工作……。奇怪,這好熟悉,怎麼感覺好像在哪看過,當時我這麼想;後來我終於想到是在哪見過這段軼事,難道說……求證之下,這本小說的作者陳千武,果然就是一個多月前影片裡提到的那位詩人,這真是奇妙的緣分呀。今天這篇文,我想要介紹這本動人的小說——《獵女犯》。

這是本以自身經歷為基礎所撰寫而成的半自傳短篇小說集,以「台灣陸軍特別志願兵」被徵召赴南洋參與戰事的陳武雄,於終戰二十年後,終於將那段時間所經驗的事蹟與心緒,用文字化為一篇篇故事;從一九六四年開始,至最後一篇是二零零七年,逐篇發表於多個文學期刊;大部分的篇章發表於一九八零、一九九零年代。
新版由大塊文化出版,依照故事主軸的敘事線,以及赴戰場前後旁支重新整理過排序(未按發表之順序)共計二十篇章。其中〈獵女犯〉獲一九九七年吳濁流文學獎,〈求生的慾望〉獲第三屆洪醒夫小說獎。
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台灣,由於受日本殖民,終被捲入太平洋戰事,且本島也難以倖免被波及的命運。然而從備戰到戰後,台灣少有文學創作以此為題材將之付諸於文字,而《獵女犯》即是其中少有的珍貴之作;不過這本小說的價值不光只是題材的珍稀,撇開這層面來說,其本身就是一部非常優秀的文學作品,這可以從其獲得指標性文學獎項的肯定就能看得出。
在陌生的叢林異域,作者陳千武先生,以詩人獨有的優美筆調,描述著戰場上的困境與無可奈何;作品中有柔雅的文字,也有殘酷的現實。書中描述了戰事的慘烈……嗯……其實並不多;主角林逸平派駐帝汶,甫一上島,輸送船艦即被炸沉,全島被澳洲空軍封鎖,成為一個無法得到後援,無法參與戰事的俘虜島,不但當了四年被老兵欺負的新兵(因為後繼無人),還被迫自生自滅自行屯墾以獲得糧食;該地區野戰醫院每天平均死亡六人,多以病死及餓死為主。然而困境不只有絕望,槍桿子及彈藥還是讓受困日軍雄稱帝汶之霸,統領島上各大小王國成為最上位的統治者;因此書中所描述除了戰事,還有南國世界的各種風土民情,非常有意思。
一大堆以年輕男性為主的軍人團體,血氣方剛的男兒在一起會發生什麼事?誠實的作者將當年軍旅生涯中,發生在軍隊裡的同性性行為,以含蓄筠美的文字,描述戰士夜晚自瀆、互瀆的情事;戀情,似乎沒有;休假日大夥再一起去慰安所找慰安婦尋求慰藉。看起來,似乎就是在那畸形且看不見未來的時局下的自然日常。
林兵長發現自己押解的慰安婦中有名說著與自己相同母語的女子,這使得女子更加憎恨他——為什麼我們說著同樣的語言,你卻要去當日本兵來對我們做這種事?然而當林兵長去慰安所找女子時,女子卻希望他狩獵她,而他只能抱著她將20分鐘的時間耗盡。是獵人,也是獵物。叢林裡、深夜中,林兵長終於還是被異國公主藉機性侵得逞,獵人反成為被狩獵的獵物;戰場的危機不僅來自於戰事。
原始的生活,以裸體表現野性的自由奔放,染有野獸的體臭,發散著一種難聞的味道——節錄自〈迷惘的季節〉
上面這段節錄是作者對帝汶島上原住民的一段描述,那是一個沒有政治正確概念的年代,現如今我們所忌諱的諸多名詞,諸如:黑人、土著、土人等等,在書中多有出現,文字創作何等自由毫無限制——老實說,我見到時,有一種純潔解放的純真感,很舒服——。然而用心閱讀即可得知,作者對於不同的民族、文化等皆非常尊重,對於強權、壓迫也多有自省與控訴——同情不是由尊對卑,而是來自於內省的悲憫。
說他們是「蕃」,他們都不蕃。真正「蕃」的是日本軍政的法令——節錄自〈迷惘的季節〉
若說《獵女犯》只是本有著詩意的短篇小說集,那就太小看了這部作品。除了好看的故事外,整本小說時不時給人一種藉事抒情的散文感,藉由故事,作者不斷在反省著自身對於參戰的立場;雖是被強迫參戰,但難道自己的行為就沒有犯意上的責任?書上許多的篇章,都有著哲學寓意——或朦朧、也清晰。
故鄉,已成為使用陌生語言的冷酷異境。他有詩人的靈魂,卻找不到語言的形體——節錄於新版序:〈成為完整的人〉,by 陳允元。
這本書在許多地方的文句看起來總是怪怪卡卡不通順,那是因為作者本人受的是日語教育,母語是台灣話;一趟出征回到故鄉,面對的是完全陌生的語言。然而因為語言中斷了創作,並沒有讓陳千武就此遠離文學,靠著反覆抄寫華語版《少年維特的煩惱》,與深植腦海的日語版相互對照,以此自學中文,終於重建他的文學生命。因此書中卡頓的文句便能夠令人理解,加上作者自身身為詩人的文字紋理,造就了本書特有的文學質感,而其質感與文句詩意的加成,竟讓讀者能不時在段落裡品嘗到現代詩的滋味。
陳千武後來進入台中市政府機要,期間他籌設成立了台灣第一個文化中心,也就是現在的台中市立文英館(我兒時常去那裏看展覽)。有鑑於詩壇被華人新移民所主導,陳千武成立了「笠詩社」,集一眾台籍詩人戮力推行台灣本土新詩的創作,並為台灣文學史詩作部分補上日治時期這段被刻意忽略掉的斷層(陳千武先生在出征前,已經出版過兩本詩集)。新婚後不久即發生二二八事件,不但知識分子動輒得咎,其弟亦遭冤獄三年,這使陳千武在詩作與小說裡,皆可見藉由對日軍政府的控訴,去諷刺批判國民政府的意圖。
2022年夏天,在台中國家歌劇院,由《獵女犯》改編成的音樂劇《熱帶天使》初演,將這段發生在南洋島嶼上的事蹟,改編成為另一種新的藝術型態,呈現給新一代的觀眾去了解那曾經的過往。
陳千武先生一生獲獎無數,原來我以為的斜槓林務人,不僅在台灣詩壇有著承先啟後的貢獻,更是台灣文學界裡不能夠被忽視的存在。為大家分享這本好看的小說,好作品不該隨著時間被淹沒遺忘。
題外話,我相信小說就是小說,戰爭是真的,異國的風土人情也是真的,但主角的女人緣……難道真的是人帥真好,又高又帥更好,真是太不公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