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然有話說/𝚆𝚑𝚊𝚝 𝙳𝚘𝚎𝚜 𝚃𝚑𝚊𝚝 𝙽𝚊𝚝𝚞𝚛𝚎 𝚂𝚊𝚢 𝚝𝚘 𝚈𝚘𝚞/洪常秀 /𝟸𝟶𝟸𝟻/韓國
從一開始,俊熙的父親便注意到東華的二手車,並提出想試著開看看的請求。車是外在的物件,也被默許為一個男人的身分與社會位置的象徵。事實上,俊熙父親可能在第一眼就未真正滿意這位未來會成為女婿的男人,連那特意留著的小鬍子,都成了被審視的焦點--在不懂他行事風格的情況下,只能以頗有古人風範的讚美語句來回應。然而,那些細微之處,正是東華自認舒適而自在的生活方式,他試圖回歸自然,靠近一種更接近「詩人」的狀態。但這樣的選擇,終究難以被這個家庭真正接納。
在電影後段,看見俊熙的父親、母親與姐姐,皆與東華保持著某種微妙的距離。字裡行間看似禮貌而體面,卻始終停留在表層的理解;在觀眾眼中,那些看似尋常的閒話家常,反而堆疊出一段段難以忽視的尷尬感,也蔓延到電影外的黑暗之中。正因彼此難以真正理解,所有人都像站在門外徘徊,既進不了對方的生活,亦無法靠近內心深處。
每當家人試圖想理解東華行為背後的動機時,他的回答總是令人難以滿意。於是,只能轉而透過共同點的「俊熙」來延續話題,那些直白的試探,更多是出於對俊熙可能受傷的顧慮。在東華眼中,女友彷彿是天使般的存在;在這樣理想化的愛情想像之下,他只想與她好好地過日子,可是卻也未準備好步入婚姻。自由的選擇,本質上仍是一種高度自我的生存方式--生活在乎於隨性,如何地生活,而非被他人認可,在闡述自己的同時,也無意辯解或說服。
因此,家人一次次看似關心的談話,始終圍繞在他的家庭背景,尤其是對那位身為律師的父親所延伸的好奇。然而,這樣的關注反而形成了無形的壓力,層層疊加,將東華逼向無路可退的死角。
於是,電影中不斷出現的食物與酒,彷彿成了轉移緊張、也轉移過度凝視的出口;而低清、模糊的影像質地,則讓整部電影更像一場游離於現實邊緣的夢。唯有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在實則看似緊密溫馨卻充滿距離的關係中,仍在現實裡格外真實,最終仍可清晰辨別。
而在電影的尾聲,眾人談起東華平日所寫的詩。他帶著些許羞怯,仍朗讀給大家聽;但在同樣身為詩人的俊熙母親眼中,那些文字是沒有天份的,眾人也都只是禮貌地帶過,話題很快被輕輕放下。而直到酒一杯杯下肚後,戲劇性的時刻終於出現。東華說明自己「沒有物欲」的人生哲學,卻與家人堅信的世俗價值觀不同,賺錢即為了享受、購買東西為所需而形成鮮明對立。在話語之間,不只是觀點上的差異,也是兩種生活的方式,關乎思想碰撞及分歧意見的徵兆隱隱顯現。
酒酣之際,俊熙的姐姐仍不死心地追問:「你不是還有你爸爸嗎?」在電影前面,姐姐因壓力而憂鬱所以在家待業,好像也無意中解釋她的行為,是有些不善「讀空氣」的性格,也與東華形成相似的微妙景況,卻截然不同的對照人生。而這句話成了壓垮東華的最後一根稻草,一天的不忿終於爆發,他大聲駁斥,試圖證明自己有能力,不需倚靠父親的幫助,隨後被俊熙帶離現場。
鏡頭在此戛然而止,錯愕存於一瞬,衝突未被收拾,也未被化解;然而,方才的場面已為這次的家庭探訪劃下難堪的結局,但未嘗不是件壞事。那些不再被遮掩的包袱,反成了電影中最接近人性的時刻。
在夜深以後,從睡夢中半醒的東華走向山上,用手機微弱的燈光觀賞著長在葉子上的花朵;曾抽過的菸灰宛如融進夜晚裡的黑夜,在戴上眼鏡後,才是他真正想看清的事物,即便在不見光亮的愁緒裡,自然的一切仍靜靜地在旁,永遠佇立,不會離開。至於東華是否聽見俊熙父母對他的評論,不得而知;但這一夜的經驗,彷彿當頭棒喝,下山跌倒受的傷,亦迫使他從詩的幻想中被喚回,必須直面所謂的「人間」。
這樣的矛盾,在俊熙父母談起東華的父親時顯得格外殘酷。父親作為一名成功律師,被形容為「很好的人」,但兒子卻彷彿在比較之下顯得失格。這時,也隱隱揭示了階級結構的差異,東華是直到初次載俊熙回家,才發現原來女友成長於能住進「豪宅」的中產家庭;而他原也能擁有相同的資源,但選擇不倚靠家裡,試圖以「藝術」為自己開闢出一條路。只是,當三十五歲已不是被允許做夢的年紀,那層對美好理想的濾鏡,也在俊熙雙親不經意的話語中被戳破,讓這份選擇逐漸披露出它的孤寂與脆弱。
作為一名詩人,東華嚮往自然,也能感知身邊的美,反覆被自然賦予的神奇禮讚所吸引。他會靜自坐在椅子上,攤開記事本,記下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片刻。一切行為都為了更靠近詩人這個身分的同時,當鏡頭單獨對準他的時候,我們愈發清楚地意識到,他所能棲身的,只是一個完全超然的精神世界。
《自然有話說》莫名像洪常秀帶入自我的延伸,又或者是一種對理想主義姿態的反覆書寫。至於其中是否帶有諷刺意味,我並未感受到;更強烈的,反而是一種在不知所措中,看見「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感。藉由醉酒被宣洩出來的心聲,實則更像替男性在責任結構中逃脫--切割兒子與父親間的連結,但在證明個體的獨一性時,另一種逃避心態也愈加明顯。
正是在此,《自然有話說》成為洪常秀少有正面觸及「家庭結構」的作品。電影依然透過大量對話為主體,卻逐步揭開婚姻制度裡從來不只是兩人過好日子的未來,背後是更多無形的責任要承擔。
在父權與成功模板所投射的陰影之下,所謂「自由的人生」是否仍能成立?抑或終究必須向現實低頭?電影模稜兩可的迴避重心,只是讓問題真正出現時,東華低著頭說了一句:「該賣掉這台車了。」這句話既像是冷幽默的回馬槍,也似乎是對現實無力的妥協。
在他要離開前,沒有與俊熙家人道別;在觀眾思索兩人是否還有未來的同時,電影鋪陳的內容其實早已超越答案本身的複雜性。隨之留下懸而未決的狀態,是當下;而未來,則被交還給人們自行面對。正如洪常秀所說:「我接受一個又一個的碎片,讓它們逐漸形成一個整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