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條不被任何船長信任的海路上,有一座會搖晃的小島。
你別笑,它搖起來的樣子,像一隻剛學會走路的綿羊,又像一位剛喝完二十四瓶葡萄酒的灰犀牛。沒人知道它為什麼搖晃,也沒人敢問,因為每次問,小島就會用一顆硬梆梆的椰子砸你的頭。
這小島沒有名字,因為沒人敢給它取。據說有一個愛取名的荷蘭水手經過,他才剛張開嘴說「哇勒!福爾——」,島就跳了一下,用海浪把他沖進海裡,讓他在海裡飄了七天七夜,屁股還被一條電鱸鰻咬著。島上住了一隻斑點章魚,他是一位紳士,也許不是那種穿燕尾服的紳士,但他總是說「請」和「謝謝」,就連跟海膽吵架時也會先說聲「對不起我要鞭打一下您那醜陋的屁股」。他住在島的東岸,用海藻編了一張吊床,用貝殼磨了一根叉子,還養了一隻喜歡唸報紙的大螃蟹,因為他兩隻蟹鉗的距離,恰好是一張報紙的大小。
「報紙上說,今天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會有飛魚雨。」螃蟹說完這句話後,海面上真的飛來一群魚,像遲到的雨點,啪啪啪啪打在島的南岸。
「你怎麼每次預報都很準?」章魚問。
「因為我從來不寫錯字。」螃蟹得意地用鉗子翻頁。
章魚的生活原本十分穩定,雖然島一直搖,他卻從來沒從吊床上摔下來。直到那天,他聽見島的西邊傳來一聲長得離譜的聲音,像一頭被拔掉鬍子的海象在「吐大氣」。
章魚捲起他的第五隻觸手,走過一整片懶惰的珊瑚牆,來到島的另一頭,看到一位渾身纏著海草的男人坐在岸邊,一臉像是剛吞了一條沒烤熟的毛毛蟲。
「噢!尊貴的先生,您在這裡做什麼?」章魚非常紳士的問候。
那人沒回答,只是抓了一把沙子灑進海裡,像在餵一隻看不見的寵物。
「您是不是喝太多海水啦?」章魚試著繞到他面前。
男人終於開口:「這座島,不讓我離開。」
「您為何不游走呢?」
「我試過了,每次划出一百步,島就跟著我動一百步。我跳,它就跳。我潛水,它就變成一塊浮冰。」
「噢!您一定是得罪它了。」
「我只是說它搖起來像一塊吃壞肚子的海綿蛋糕。」男人嘆氣。
章魚聽了,臉色大變:「您真是我所見過,嘴巴最惡毒的傢伙!」
島當然聽見了,它立刻震了一下,把岸邊的一顆石頭噴飛出去,砸中了男人的腳趾。
「你看!你看!它還在記仇。」男人痛得跳起來。
章魚有點可憐他,卻又覺得他活該。這個島雖然有點古怪,但最討厭別人評論它的坐姿。它是自由的島,愛怎麼抖就怎麼抖。你可以笑一隻章魚戴高帽子,但千萬別笑一座島一直抖、一直抖。
章魚回到東岸時,發現他的吊床變成一堆結得亂七八糟的繩子,椰子樹整齊地排成一個問號。
「這是什麼意思?」他問螃蟹。
「島不開心了,它說你剛剛沒有替它辯護。」
「我不是已經罵那傢伙惡毒了嗎?」
「但你沒有說它搖得很好看。」
章魚嘆氣,對島說:「我親愛的島,你搖得像……一位熟練的舞者,在月光下練習探戈。」
島輕輕顫了一下,海浪輕柔地拍打岸邊,像一隻貓舔著睡著的企鵝。
螃蟹說:「你講得再不誠懇一點,島就會把你連同吊床一起丟進颱風眼裡面,然後像沖馬桶一樣,把你沖進地心深處。」
章魚翻了個白眼,決定寫一封信給島。他擠了一些墨汁,又抓了一條飛魚,用他的尾巴當毛筆,寫在海龜的背上:
「親愛的島,
您搖晃的方式不僅讓人嘆為觀止,還讓我的心情像觸手一樣柔軟。若您願意停止砸椰子,我願意為您作一首小詩。——章魚敬上。」
島看完那封信後,搖得更厲害了,但這次是高興地搖晃。
接下來幾天,島搖得像是學會跳恰恰舞了。東岸的椰子排成了音符,西岸的石頭變成了鋼琴鍵。有一晚,連星星都下來湊熱鬧,一起在天幕上排隊閃閃發光,像是一場無聲的演唱會。
那位說錯話的男人終於決定游走。他連夜划了小木筏,嘴裡不斷念著:「島啊島!你的晃動如春風拂面,如少女輕舞,令人心悅誠服。」
章魚目送他遠去,邊喝椰子汁邊說:「呵呵!還有點小聰明嘛!島肯定把你當成會說胡話的小章魚啦!」
男人真的走了。沒被島追上,也沒再掉進海裡。島只是輕輕晃了兩下,好像在揮手道別,又像是在聳聳肩。
從那以後,章魚每天都替島寫日記。
「今天,你搖得像一根剛煮熟的通心粉,滑溜溜的,超級可愛。」
「今天,你搖出了一個心形的海灣,不知道是不是給誰的告白。」
「今天,我在你晃動的懷裡,夢見自己變成了一艘船,沒有方向,卻夜夜安眠。」
島沒有說話,但它開始長出會唱歌的海草,每當章魚經過,它們就唱出一段段低沉又古怪的旋律,像是從貝殼裡釀出來的夢。
有些船經過這裡,看見島搖得這麼歡快,就繞得遠遠的。有些人從船上下來,想留一晚,但第二天不是被椰子打醒,就是被螃蟹追著跑。
只有章魚從來沒想過要離開。
因為島雖然搖得很任性,有時候還會打冷戰,但它知道誰是懂它的。那就是那隻斑點章魚,永遠用八隻觸手擁抱搖搖晃晃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