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月眉街果然起了時疫。先是碼頭苦力發熱,三日後蔓延開來。
王家香鋪的避疫香一時搶手,玥娘命人趕製避疫香,並寫好告示,自明日起低價供應。
陳少爺適時前來,撞見僕人藥貼告示這,趕緊出手攔阻:「萬萬不可!快收回去!」
玥娘正在製香室監督製香,聽到前聽的動靜,出來一看,當即不悅:
「陳少爺,你這是……?」
「姑娘太過心善,這些香若賣給富戶,價錢可翻十倍不止。」
玥娘正色道:「香道貴在濟人,不在牟取暴利。」
這話,是當時明遠說過的。
陳少爺聽完,搖頭嘆息:「玥娘,妳還是誤會我的意思了,就算要做善事,也要分先後順序。」
玥娘疑惑問道:「所謂先後順序,是指……?」
「先官後紳、其次富人、最後才救窮人。」
一聽到這話,玥娘的臉色就變了:「你!……」
「先聽我說完!」沒等她說話,陳少爺就趕緊解釋:「妳知道為何要『先官後紳』嗎?」
玥娘賭氣似的撇過頭,不看他。
陳少爺繼續說:「妳做任何善事,都要先獲得官府的支持與背書,至於把士紳擺在第二位,是獲得輿論的支持。」
聽他這樣一解釋,玥娘想想也有道理,顏色稍緩,但還是追問:「那,先富後貧,又是何意?」
「妳忘了我剛才說的,將這香先賣給富人,可得十倍利潤;等富人都買完之後,再以低價賣給平民,至於真正的窮人,則擺在最後才免費發放。這樣妳既不賠本,又做了善事,豈不是皆大歡喜?」
最後,玥娘還是聽取了陳少爺的建議,按照順序發售避疫香。
隔天,陳家的藥鋪也開始施藥,陣仗比王家香鋪更大,還請了樂班在鋪前吹打助興。
玥娘聽聞,只是淡淡一笑。她更在意的是敬字亭石縫裡的新字條 ── 墨跡匆匆,顯是倉促寫就:
「疫氣侵城,勿再外出。所需香料,可列單置於亭北第三階。」
她依言列了單子,隔日便收到所需香料,每樣都多給三成。另附一枚新雕的木印,刻著「平安」二字,印泥是她慣用的胭脂色。
她用這印,蓋在每包施捨的避疫香上。紅豔豔的「平安」二字,在這惶惶的世道裡,像是某種無言的誓約。
這日黃昏,她終於在古道遇見明遠和尚。他背著藥簍,額上都是汗。
「師父又去施藥?」
「南山村死了三個孩子。」他聲音沙啞:「若早兩日送藥,或可救治。」
聽到這消息,玥娘臉色瞬間蒼白,眼眶中盈滿淚水:「是玥娘的錯!」
見明遠一臉不解神色,玥娘遂將陳少爺所謂「先官後紳、先富後貧。」的作法說了一遍。
明遠沉吟良久,緩緩搖頭道:「錯矣!」
接著明遠解釋,事有輕重緩急,若按一般旱澇、饑荒而言,陳少爺的做法是對的,但遇到疫病則不可同日而語,所謂瘟疫猛如虎,往往一個遲疑,就失去了救治的時機。
見玥娘自責的模樣,明遠趕緊勸慰道:「妳已經做得很好了,切勿自責才是。」
玥娘將隨身帶的涼茶遞給他。他接過喝了,忽然道:「女施主可知,陳家正在籌辦施粥?」
「略有耳聞。」
「亂世施粥,可得民心。」他望向陳家茶莊的方向:「據說這次施粥,也是在為下個月的迎親做準備。」
這話說得平淡,她卻聽出深意。他是在提醒她,也在提醒自己。
玥娘與陳少爺的婚期已近,明遠是在勸玥娘別再往古寺跑,怕鄉民會說閒話。
「玥娘明白了。」她福了一福,轉身離去。
走到古道轉彎處,回頭望去,他仍站在原地。暮色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長得像是要跨過這亂世,觸到她的裙角。
然而終究沒有。
只有晚風送來古寺低沉的誦經聲,混著藥草苦香,飄散在將臨的夜色裡。
光緒二十一年六月七日,日軍進入台北城。六月十七日,舉行「始政式」,象徵日本正式統治臺灣。
日本國旗在台北城升起的那日,月眉港下了場不合時宜的梅雨。
雨絲密得看不見對岸,碼頭上卻異常喧囂。日本兵穿著嶄新的軍裝登上棧橋,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整齊而陌生的聲響。
因為時局動盪,從滬尾到月眉港,這一線河道的商鋪店家都如坐針氈、動靜觀瞻,所以陳、王兩家的婚事就暫時擱置了,王記香鋪早早關了門板,王員外坐在櫃檯後,一遍遍擦拭那桿傳了三代的戥子。
「聽說…要換鈔票了。」他聲音發澀:「咱們這些銅錢、銀錠,不知還算不算數。」
玥娘正在調製靜心香,聞言手一顫,多抖了半分龍腦:「阿伯,香料比鈔票實在。任誰當政,人總要焚香敬神。」
話雖這麼說,她心裡也有點慌。前日陳少爺來,說陳家茶莊已被日商盯上,要「合作經營」。昨日寺裡小沙彌來取香,悄悄說日本軍官去了寺裡,說要「禮敬高僧」。
她最擔心的人,卻已經七日不見蹤影。
敬字亭的石縫空了三回。第一次她放進新抄的《金剛經》,第二次是一包崖州沉水香,第三次…她咬了咬牙,將那枚「香魂」木牌放了進去。
木牌當夜就不見了。換來的,是半片焦糊的紙,上頭墨跡被水暈開,勉強能辨:
「身如不繫舟,心似未灰香。且待…」
後面的字,被火舌舔盡了。
她將殘紙貼在胸口,一夜無眠。
次日清晨,採菱白著臉來報:「姑娘,寺裡…寺裡來了日本和尚!」
她猶豫再三,還是顧不得梳洗,從後門溜出家。雨還在下,古道石階濕滑,她幾次險些摔倒。快到寺門時,卻見明遠站在銀樺樹下,正與一名穿黑色僧衣的日僧說話。
那日僧約莫四十歲,戴著圓框眼鏡,手持錫杖,說一口生硬的漢語:「…我大日本帝國佛教,亦重香道。聽聞貴寺藏有明室香譜,可否借貧僧一觀?」
明遠合十:「荒寺殘卷,不堪入目,只怕閣下這趟是白來了。」
日僧笑了:「素聞漢人有句成語『敝帚自珍』,不知閣下是否可以為貧僧解釋一二?」
明遠也笑了,將手中的竹掃帚揚了揚:「當然可以!所謂敝帚自珍,就是說:我家的破掃帚,再怎麼輕賤,也還是我家的東西,他人想要強行搶奪,那和強盜有何差別呢?」
日僧笑了笑:「哦?原來這句成語是這樣的意思?」
明遠微笑道:「小僧是這樣理解的。」
日僧面對這個軟硬不吃的和尚,也是沒了脾氣,只能微笑著道別下山。
臨走時,日僧還對山道旁的玥娘合十行禮致意。
玥娘輕輕福了福禮,目送他離去。
明遠見了玥娘,眉頭微蹙:「女施主不該來此。」
「日本人為何要刁難佛門?」玥娘不答反問。
「因為他們真正想要的,是貧僧手中那部《永樂香典》。」他輕聲嘆道:「那是明宮舊物……」
「如果他們派軍隊強搶呢?」
明遠略一思索,從袖中取出一枚木牌,輕輕放進她掌心:「這個,莫要輕易示人。」
木牌溫熱,帶著他的體溫。她忽然想起什麼:「師父這七日……」
「去了一趟貓里。」他輕聲道,「將《永樂香典》的真本,藏進了深山石窟。」
「那日僧要看的……」
「副本早已備好。」他竟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只是刪去了關鍵三頁。」
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破雲而出,照在濕漉漉的古道上,亮得刺眼。她看著他清瘦的臉龐,忽然明白:這個人,早就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為這片土地、為這些文化香火,扛起了她想像不到的重擔。
「師父……」她聲音哽咽。
「莫哭。」他第一次伸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香道不絕,心香不滅。這道理,妳要記住。」
指尖溫暖,一觸即離。
山下傳來日軍操練的口令聲,陌生而嘹亮。銀樺樹的葉子嘩嘩作響,像是某種古老的語言,在說著誰也聽不懂的悲歡離合。
他後退一步,恢復了合十的姿態:「女施主請回吧!今後……少來寺裡。」
她握緊木牌,深深一福。轉身時,聽見他在身後低語:
「身如不繫舟,心似未灰香。且待河清日,共品雨前茗。」
原來那日殘句,是這個意思。
她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下古道。掌心木牌的稜角硌得生疼,那疼卻讓人更加清醒 ── 在這改旗易幟的時代,有些東西,比兒女情長更為重要。
比如香火、比如文明。
比如一個民族,即使被打殘了,也要把文化的火種,牢牢護在懷中的那份執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