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人治台的第一個節日慶典,月眉港掛起了陌生的燈籠。
白紙燈上寫著「施餓鬼」的漢字,點燈的卻是穿木屐的日本婦人。
王記香鋪的生意好了起來 ── 新來的官員太太們,對漢人的香道充滿好奇。日本人對於「道」,有著近乎癡迷的執念。
比如花道、茶道、劍道、武士道,任何技藝到了日本人手裡,總能精研細究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這日,一個梳著島田髻的日本女子走進鋪子,指名要買「女兒香」。
玥娘抬起頭,看見女子身旁陪伴著的翻譯,竟是陳阿舍。
如今的陳少爺剪去清朝的豬尾辮,留了短髮,還穿上西裝,整個人換發不一樣的氣質,他向玥娘介紹道:「這位是松本夫人,總督府民政長官的夫人。」
松本夫人約莫三十歲,笑容溫婉,說出的日語卻讓翻譯面露難色。陳少爺低聲解釋:「夫人說,她在京都就聽聞『女兒香』之名,想買些回去供佛。」
玥娘靜靜看著那壇僅存的三十年女兒香。父親上個月才說,這香要留作傳家寶,絕不賣與日本人。
「此香……已經有人訂了。」她垂眸道。
陳少爺急道:「玥娘,松本夫人是總督府……」
「的確已經訂了。」清朗的嗓音從門口傳來。
明遠和尚不知何時站在那裡,僧衣洗得發白,手裡卻拿著張正式的訂單。他走到櫃檯前,將訂單平鋪開來 ── 上頭蓋著寺廟大印,寫明「供奉藥師佛前,永不挪移」。
松本夫人看了訂單,竟不懊惱,反而合十施禮:「原來是佛前供香,是妾身唐突了。」她轉向玥娘,用生硬的漢語說:「姑娘,可否教我……製香?」
這場面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原來松本夫人出身京都香道世家,對唐香嚮往已久。那日起,她每旬來鋪子一次,跟著玥娘學習辨香、合香之道。陳阿舍作陪幾次後,漸漸不再出現。
「陳家……」有一次,松本夫人忽然說:「在跟三井洋行談茶葉專賣,陳少爺和三井小姐往來頗為密切。」
玥娘正在教她分辨沈香的「甜涼」與「苦涼」,聞言只是點頭。
「姑娘不擔心?」松本夫人眼神清澈:「我曾聽聞,你們兩家已經訂婚。」
「亂世兒女,何談婚期?況且再好的姻緣,也不如一技傍身。」玥娘將一塊奇楠遞給她:「夫人請聞,這香可有三層變化?」
秋深時,松本夫人送來一份禮物 ── 整套京都老鋪的製香工具。附信寫道:「香道無國界,願此技永傳。」
那夜,玥娘在敬字亭前坐到深夜。明遠來時,她正將松本夫人送的銅香勺,一枚枚用絲絹仔細包好。
「這是……」
「日人之物,不可入漢香。」她聲音平靜:「但夫人的心意,我領受了。」
明遠在她身旁坐下,靜靜地看她包裹郭銅香勺。
許久,他輕聲道:「總督府下月要辦『台日香道交流會』,指名要妳參加。」
「我知道。」
「陳少爺來當說客,說這是好機會。」
玥娘沉默不語。
火星噼啪作響。她忽然問:「師父覺得,玥娘該去嗎?」
他沉默良久:「《永樂香典》扉頁有言:『香道如舟,可渡眾生,亦可承載千年文明。』」
她明白了。
交流會那日,玥娘穿著藕荷色襖裙,髮髻簪一朵玉蘭。
會場設在總督府別邸,來了許多日本香道師。
陳少爺作為翻譯,穿梭其間,日語已說得十分流利。
松本夫人親自迎玥娘入座,演示合香環節,玥娘取出最普通的柏子、沈香、龍腦,當眾調配「雨後清荷」。香成時,滿室清韻,幾個老香道師竟站起身來,深深鞠躬。
「此香有唐詩意境。」一個白髮師傅感慨:「敢問可有出典?」
玥娘微笑道:「典出宋朝楊萬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一語畢,眾人紛紛驚嘆:「好一個映日荷花別樣紅!」
會後,總督府官員親自來問,可否將此香列入「台日友好香品」,推廣至日本。
陳少爺搶著要代簽契約,玥娘卻搖頭。
「此香之配方,王家自願公開。」她取出早已備好的香方,當眾宣讀:「柏子二錢,沈香一錢半,龍腦半分…調和之法,重在心意。」
滿座譁然。公開配方,意味著無法獨佔牟利。
「玥娘!妳這是為何?……」陳少爺急得額頭冒汗。
玥娘望向宴會角落的明遠和尚,他微微頷首示意。
她繼續道:「香道如舟,能載文明過重洋。王記香舖唯願此香東渡後,日本友人焚香時,能想起此香出自台灣,出自漢詩。」
松本夫人怔怔看著她,忽然深深一禮:「妾身……會永遠銘記姑娘的良苦用心。」
那夜,玥娘在敬字亭焚化交流會的名刺。
明遠來時,帶來一壺新焙的茶。
「今日之後,姑娘便是月眉香道的代表了。」
「是師父您的啟發。」她替他斟茶:「那日您說香道如舟,玥娘才想通 ── 與其緊抱獨門配方,不如讓香火遠播。只要有人焚此香,便記得台日文化交流之情誼。」
他舉杯的手微微一顫。
「只是……」她望向港口的日式燈火:「這舟要駛向何方,玥娘有時也十分迷茫。」
「那就讓香指引吧!」他從懷中取出一枚新雕的木牌,與「香魂」一模一樣,只是背面刻的不再是梵文,而是一幅微雕 ──
月眉古道,敬字亭前,一個僧人在掃灰,一個女子在焚詩。亭檐懸著盞燈,燈光暈開,照見牌匾上四個字:
「香火永續」
她接過木牌,手心微微顫抖,這木牌雖輕,卻有千鈞重量。
遠處,日本軍艦鳴笛入港。笛聲長長短短,像是某種陌生的語言,訴說著這島嶼嶄新而未知的命運。
但在這古道的夜色裡,在這敬字亭的爐火前,兩個身影對坐飲茶。茶煙與香煙糾纏上升,融進無邊的黑暗,卻又像是某種微弱的、倔強的光芒。
只要還有人記得焚香。
只要還有人懂得讀詩。
這片土地的靈魂,就永遠不會真正淪陷。
明遠忽然輕聲吟道:
「暗香雖未動,此心已千年。」
玥娘抬眼,看見他眸中映著爐火,亮得像是把千年的文明,都燒在了這一眼裡。
她微笑,將新木牌繫在腰間,與舊的那枚輕輕相叩。
叮。一聲清響,穿透夜色,傳得很遠,很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