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議以下可播放阿愷之聲第十輯,邊聽邊看)
平常時的下晝,街尾這條巷仔總是遮呢啊安靜,時間這款物件,佗親像嘛咧歇睏彼款,佇遮,日頭恬恬啊照落,人戶頭前的花蕊微微啊開,老歲仔勻勻仔行。 一直愛行到巷仔的中截,汝佗會漸漸啊聽著地下電台的講話聲,愈行愈倚,遮聲音按一間低厝仔內底傳出來,擱愈行愈倚,汝佗會漸漸啊聽著木工機台運作的聲音,佮隆隆叫的皮帶聲,擱愈行愈倚,汝隨會鼻著一陣ひのき的芳味。 遮是大箍仔的工作室,室內有窒滿滿的柴料,擱有一个褪腹裼的郎。若好運,汝嘛會遇著隔壁的六尺仔來咧做工課,因為這站啊工課量愈來愈少囉。 大箍仔佮六尺仔,是到今仔日街尾猶原咧做傳統木工的兩个街寶。[1]
街尾,鹿港大街的端末
「街尾」的「街」,是那條撐起鹿港南北方向的大街,在不同時期的地理敘事裡,這條大街就曾經有過幾個命名:不見天街、五福大街,以及後來的中山路,然而,有一種喚法是城鎮人們的固然不變,叫做「大街」。當在地人提到「大街」時,絕對不會是民族路、也不是三民路或民權路,「大街」唯一指的,就是那條中山路,那條至今仍舊是城鎮人們生活核心的大街。
中山路這條大街儼然是這座濱海城鎮歷史的脊梁,過去大街的南北兩端接連著商船入港的起點與終點,流動的經濟引來了海的另一端住民的遷移,愈來愈多的聚落自港邊逐漸往東向內陸拓展開來,於是這座海港城市有了一個初步的雛形。
街尾,顧名思義就是在大街的末端,今天的新興街一帶。
這裡曾經是清末商船進港的終點站,後來,日本人開始在這座城市蓋起運送甘蔗的五分仔車鐵軌時,街尾卻成了鹿港站的起點:往北通往和美、彰化,往南行經溪湖、二林。
鹿港在結束了海洋時代以後,新興的經濟型態讓整座城市就像是「轉了坐向」一般,「街尾」成為了
製糖會社五分仔車的「起始站」,日本人離開以後,載著甘蔗的小火車仍舊在那個冷氣車(公車)尚未普及的時期,扮演著鹿港人通往外地的日常交通工具。後來,臺灣有了高速公路,拉近了島嶼南與北的距離,「街尾」更成了外縣市觀光客進到鹿港的第一站。
街尾,在城鎮的位置從原先的末端轉向成了進出城的第一站。當近代手工製造業時期到來,鹿港舊街區以木工業參與了時代,眾多木工工廠同時在城鎮的南北兩端綻放開來。北端原本是漁村,後來有製作神桌聞名全台的
吳隨意商號崛起,南端則是街尾,這裏後來成為了鹿港近代重要的木製傢俱出口地。
街尾的日常生活仍舊離不開木工機台聲
頂角吳隨意,下角街尾:鹿港的做木時代
鹿港以木工業參與了戰後台灣的製造業經濟,這並非偶然,因為這座城鎮自古以來的生活就和手工藝密不可分,從日常生活的起居空間:家屋結構、眠床、菜櫥,到維繫整個城鎮社會網絡的信仰圈:從廟的建造到物件、遶境與祭典、家庭的日常祭祀等。鹿港這座城鎮的歷史,近乎就是一部手工業史,其中,木工業更是橫跨了古今鹿港。
戰後的台灣社會出現了一個跡象,漁港的人們離開了海洋,農村的人離開了稻田,當時候許多人來到城市尋找新的工作機會,然而留在家鄉的人們,也紛紛各憑本事的去學了一技之長來求生。在鹿港,當時能夠學些什麼來求生呢?
曾經居住在船仔頭漁村的徐勝利說,年輕時,他隨著父親來到媽祖宮前,和阿狗師學習木工技藝,他的父親徐金盆正是漁村裏不再討海的那一代,當時候,以件計酬的木工製造業如此吸引著漁村的少年離開了看天吃飯的討海業。
徐勝利後來在木工廠裏成為一位技藝高超的神桌師傅,在忙碌時,幾乎沒日沒夜的加工上班,他所製作的神桌行銷全台,這家工廠正是當時北鹿港最聞名的神桌廠「吳隨意商號」,全盛時期,媽祖宮前的民生路幾乎整條都是吳隨意的工廠,以及眾多出入的香客買家們。
1960年以後,台灣進入了加工出口年代,全球化的經濟之雨以極快的速度灌溉於這座戰後百廢待舉的荒蕪島嶼,島嶼各地開始累積了前所未有的資本,這段農村社會急遽進入物質化時代的過程,結果之一,就是「起厝」成為了眾人欲脫離貧困、安居樂業的想望,一時之間,島嶼四處的土地長出了一座座水泥的房厝。
鹿港的木工製造業也就乘上了這波大浪,進入了全盛時期,當時候,木工這項產業近乎孕育了大半個城鎮人口的生計,鹿港的家家戶戶都在「做木工」。
頂角吳隨意,下角街尾,當時候鹿港的南北兩端都是行銷全台的木工業重地。位於鹿港南端的街尾,在這波新浪潮之下,竟也長出了一連串的木製傢俱產業鏈。從分工製作、組裝到展示,據說在全盛時期時,幾乎每個街尾的家戶門外都晾滿了ひのき(檜木)
[2],整條街道近乎浸泡在濃郁的木材香裡頭。
當時候街尾木工產業的忙碌程度,幾乎是與當時北鹿港的吳隨意商號相互拼比的狀況。來自全台灣的大量訂單,背後的生產力源自於這座城鎮四處,那時候的鹿港,是中部地區木工產業圈不容忽視的製造重地。
街尾最核心的一條街「新興街」,過去幾乎每一個家戶都從事木工業:有的加工、有的組裝、有的展示,這條木工產業一條龍的街道,過去每天都會有很多自外地前來揀選傢俱的人們,摩肩擦踵地在這條略窄的巷弄,熱鬧無比。
如今,新興街不再熱鬧了,不過我們依然能夠在這裡看見幾棟裝飾華美的街屋建築,這些建築背後似乎透露著街尾當地靠著木工業發達的家族們,他們如何透過建築來彰顯自己的生活品味,只是,今日已人去樓空。
一個產業的沒落,關乎整個全球經濟結構的變化,也關乎鄰近國家的崛起取代了島嶼這條原本具有生產優勢的產業鏈,也關乎上一代對於下一代「別再做工」的想望。如今,街尾看起來蕭條,不過我們如果走近一點看,將會發現這裏其實還有幾個家戶,仍舊從事著他們上個世紀延續至今的勞動行為:做木工。
大箍與六尺,街尾巷內至今仍點著燈的木工工廠
大箍和六尺,兩個人年齡加起來已經超過120歲,是從小就玩在一起的世交,他們兩家當鄰居的歷史,幾乎可以追溯到開港時期。
大箍仔身材圓胖且整頭白髮,講話聲十足宏亮,他的工作室就在住家旁邊,平時工作時間多從午後做到暗時,偶爾會溜去菜市場覓個食,屬於夜行性勞工。
大箍仔的工作室堆滿了各式木料,這些大大小小的木料,大部份是客戶帶來請他加工的。大箍仔的工作室內最顯眼的莫過是帶動木工機台轉動的皮帶,晃啊晃,隆啊隆,刻刀劃在木料上的聲音從尖銳轉為柔和,緩緩的一股木頭香味,一片片的木屑如雪花般的飛落到大箍仔赤裸的上身,他的工作習慣總是不著上衣,袒胸露背,喧鬧的地下電台聲音,從吳樂天講廖添丁到寄賣膏藥,邊聽邊工作,大箍仔總是不苟言笑,總是全神關注,活像是一尊靜坐的彌勒佛那樣,沈默的刻著。
【大箍仔平常時總愛將地下電台聲轉至最大,邊聽邊工作】
六尺仔身高一百八但些微駝背,他的工作室與大箍仔的緊鄰,不過卻明顯乾淨整齊多了,六尺仔平常時上午就會來開門,無論有沒有工作,這都是他每日的生活作息。
近幾年,六尺仔和大箍仔的生產品項幾乎一模一樣,最常見的工作莫過是文昌筆,文昌筆常常是客戶剩出來的木料,交給車子師傅以後將木料刻成毛筆般的形狀,文昌筆對小孩讀書、家裡經營事業等等都能夠帶來保庇。
但是如果再將時間往前推展個半世紀,當時候的狀況和現在就大不相同了。70年代時,六尺仔的工廠裏甚至請了三位師傅,那是一段光是做新興街上傢俱行代工就忙不完的時代,夜夜加工。如今,六尺仔的工作室只剩下他一人,時常沒訂單可做,不過每天六尺仔還是固定來開門,沒工作時就掃個地看個報紙,有工作時卻也不花多少功夫就完工,總之,六尺仔的勞動節奏只能用愜意來形容了。
【直擊六尺仔製作文昌筆的過程】
大箍和六尺都繼承了父親的車子工廠,做「車子」其實是在他們這兩代之間才發生的事,所以我們也可以說,他們倆寶的一生,講的就是一部街尾近代的木工業史。
「車子」是什麼?「車子」指的是透過木工車床,將原木藉由刻刀的劃痕形塑出圓形狀產品的過程,舉凡紅眠床的四柱腳、餐桌的桌腳、時鐘的裝飾等等,只要是「圓形」木構件,就能夠透過「車子台」來完成。
早期街尾的家具業蓬勃發展時,光是新興街上就有超過五家的車子工廠,當時候這一條街就足以是一條木工傢俱鏈的時代,每個大家族,就是一個商號、一個工廠、一個分工,在那個生產節奏快速的生活裡,街尾的人們因此有著緊緻的家族關係、鄰里關係,如今我們依舊仍夠在每家的門戶上看見:蔡義和商號、新興發商號….。
戰後鹿港的木工業約莫於1960年代逐漸起步,這是繼日治
昭和年代以後,新一波的產業盛事。從島嶼中央的萬叢山林連結到沿海的城鎮加工製造,點燃了一座座鄉鎮的振興與一戶戶家族的經濟,從供不應求的內銷市場到東亞重要的木家具出產地,鹿港的木工業銜接上國內房地產飆漲以及全球化經濟貿易,成為了台灣這股強韌林業鏈的重要一環。然而,1990年代以後,隨著國內環境意識的抬頭(臺灣頒布山林的全面
禁伐令),以及對岸中國製造業的崛起,台灣的木工產業陸續面臨嚴重的打擊,此時此刻,木工製造業正式成為了「傳統」產業。
傳統木工業的沒落儘管是受到時代經濟結構的牽動,但是對於每位從事木工業的老師傅而言,他們對於要不要繼續給下一代「做工」?往往也是這個家族型產業沒落與否的關鍵。
在街尾,大箍仔和六尺仔兩位車子師傅的下一代都離開了鹿港往大城市就業去了,有學校老師、有園區工程師、有在銀行上班,他們倆共同對於車子工廠未來的想法是:「沒落了,時機不再囉。若擱乎下一代來接做車子,會一世人撿角(無出息)...…」
莫閣予後一代做工啊:沒落的街尾
每年農曆的五月七日是工匠之神魯班公的生日,過去在街尾木工業鼎盛時期時,家家戶戶都會找來總鋪師來到自家的廳堂、廠房內辦桌,這是頭家為了要答謝廠內師傅們這年來的辛勞,那天,可以說是街尾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天。
如今,街尾沒落囉。
大箍仔每日都睡到自然醒,約莫十點左右,他會走到隔壁工作室將木工機台先打開來暖機,轉開地下電台,然後騎著腳踏車先到街尾附近的「永仔」麵攤食飯後,就回到工作室工做到午後。
工作累了,大箍仔可能會再睡個午覺,就在家中隨意臥躺,直到老母親喚著:「阿霆啊,起來囉」,大箍仔才會醒來,披上一件薄衫騎著腳踏車晃到鹿港的菜市場內,吃個麵線糊,或者豬血麵線,直到日頭快落下時,大箍仔才又回到他的工作室開始工作,這一工作,可能就會到暗時囉。
六尺仔的生活時段則是比較偏於日行性,每日透早,就會從他在鹿東路的住家騎著摩托車來到街尾的工作室,固定開門,將工作室內外都打掃過一遍,有時候,人客就會在這時陣登上門來,帶著木料和六尺仔討論產品。不過更多時候,可能一整天都沒有事頭(工作),六尺仔會看個報紙,後來他有了智慧型手機後就會賴在椅子上讀網路新聞,或者,走到隔壁和大箍仔聊天。
日本時代時,大箍仔他們家將現在這間工作室租給一位從台中清水來的車子師傅,一開始,隔壁六尺仔的老父先隨著這位清水來的車子師傅學藝,後來大箍仔的老父才一起加入學功夫。
「為什麼會選這途?」是我一開始對六尺仔和大箍仔問的問題,六尺仔說,在那個農業時代裡,「學一項功夫」是一個很生活的問題,當時候他的老父只是因為隔壁來了一位清水來的車子師傅,就近隨他學功夫,一起討生活。後來,六尺仔和大箍仔也隨著自己的老父做車子,因此也接上了街尾最鼎盛的木工時代,因此,他們有了更好的條件養育了下一代子女。
「鹿港的有錢人都住街尾」這句話至今在鹿港傳著,不過,如今新興街上盡是人去樓空的華麗老厝,轟隆隆的木工機械聲恍如隔世。
六尺仔和大箍仔後來都沒將功夫繼續交給下一代,雖然讓這項技藝就停止在他們這輩身上,不過,卻也換來了倆寶今日愜意的工作節奏,真的每天工作都是在「做趣味」了。
就在新興街的後巷,還有另一家車子工廠,工廠裡頭阿輝師與他的兒子合作無間的埋首工作,他們的生意依舊做不完。
從事車子五十餘年的阿輝師,將大半的生命都給了木工業,年輕時候,他正是隨著大箍仔的老父學習車子功夫,如今他也將功夫傳給了兒子,父子倆接的訂單品項內容之廣,從傳統的傢俱車子、文昌筆到五金品的握把等,阿輝師說:「只要是圓的,我們都會想辦法做出來,有些合作廠商都有數十年的默契了,大家互相討生活嘛。」
阿輝的木工廠同時也是他的住家,六十多歲的他至今仍舊和兒子每日努力地工作著,木工廠內隆隆的機台聲與地下電台,這幅光景和隔條巷子的大箍仔和六尺仔,根本是兩幅截然不同的光景。
「因為阮囝讀冊憨慢,所以隨我做木工」阿輝師講著。
阿輝將功夫傳給了兒子,父與子每日一起合作接單,合作工作,其實如今鹿港其他傳統行業也有相似的案例,這種看似偶然的傳承,背後常常是老父疼惜自己的兒子未來的生計,才會繼續和下一代「一起做工,一起討生活」。
「過去,只要有一項功夫,就不怕沒飯可吃」六尺仔說。
鹿港這座城鎮儘管隨著新的時代而有了新的社會價值,年輕一輩開始往城市去、從事辦公室的工作,但是,過去這座城鎮眾人對於生活的信仰,所謂「功夫在身,就能討到生活」,依舊在今天的鹿港,默默支撐著許多家戶的生計。
【毋通閣翕囉啦!(不要再拍啦)】
【打開radio準備上工的大箍仔】
[1]平時下午,街尾這條巷子總是那樣的安靜,時間這個東西,就好像也在休息那樣,在這裡,日陽靜靜地照落著,家戶前的花微微的開著,老人家慢慢的走著。一直要走到巷子的中段,你就會漸漸的聽到地下電台的講話聲,愈走愈近,這聲音從一間矮房子裏頭傳了出來,再走近一些,你就會漸漸的聽到木工機台運作的聲音,還有隆隆的皮帶聲,再近一些,你就會聞到一陣檜木的香味。
這是大箍仔的工作室,室內堆滿了木料,還有一位赤裸上身的人。如果運氣好一點,你也會遇到隔壁的六尺仔也來工作,因為這陣子工作量愈來愈少囉。大箍仔佮六尺仔,是今天街尾仍舊在做傳統木工的兩位街寶。
[2]早期,街尾的木工製造廠常常要自己從伐木廠挑選原木回來加工,一般而言,從伐木廠運回來的木頭都還有水份(氣),必須剖開曬日乾燥以後,才能夠進行下一步加工,避免蟲蛀。當時候整條新興街上到處都曬著木料,當時候ひのき(檜木)尚是尋常的木材,於是整條街幾乎都是檜木的芳香。
封面圖片來源:王麒愷攝影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