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四十五期

五頁障礙，三叉傻姑，一拳超人　／文：梁哈金

 

　　那天跟朋友聊天，聊到我現在看書都很沒有耐性，只要翻完五頁，還是看不出甚麼好看出來，這本書就會被我擱下，找其他書來看了。這當然是很不好的習慣，因為有些書是到中間才好看起來的。比如《射鵰英雄傳》，你看前面楊鐵心那幾個武功差勁的傢伙在那邊，根本就想不到這是一部武俠小說史上的前五傑作。但沒辦法，生活這麼忙，難得有空看書，我真的無法花個兩三小時，才發現這本書不值得看下去。

　　而且說真的啦，如果你是高手，前面幾頁就會有高手的風範出來了。像村上春樹的《1Q84》，一開始明明就只是寫塞車，但他就是有辦法吸引我看下去。塞車耶。這就是高手。高手無論寫啥，就算寫大便，也能大出個七劍十三俠出來。

　　我聽說，豬哥亮他們以前在作秀的時候，都會要求自己在每四十秒都有一個笑點。這沒辦法，因為黑道在下面盯著，如果不好笑，秀場生意不好，就要虧錢。我以為現在寫小說的，都要用這樣的標準來自我要求。因為書真的很不好賣，手機又那麼好玩，誰耐煩等你到200頁後才開始精彩？但也不是一開始就要打打殺殺，而是你要有梗，要有氣，要有範兒。讓人覺得這個東西肯定不簡單，想要往下追。

　　而《一拳超人》就有這樣的高手風範。光那張臉就笑死人。他用我們幼童時剛學會拿筆畫畫畫的那種臉，來當作超級英雄的臉，這真的很有梗。然後，第二個主角出現，要拜一拳超人為師時，通常很多漫畫就會花很多頁面，開始講這個人的故事，結果作者村田雄介居然用滿滿一頁、又擠又小的文字來惡搞過去。笑屎我。

　　還有，他說他之所以會成為超人，是因為他每天伏地挺身一百下、仰臥起坐一百下、深蹲一百下，以及跑十公里，結果頭變禿了，他也變強了。我看到這裡就狂笑到不行。我解釋一下笑點在哪，因為，每個男生年輕的時候，都曾經立志每天要做幾下伏地挺身、仰臥起坐、深蹲跑步，讓自己變得強壯、身材很好，可是通常都只做個三天就放棄了。結果這傢伙告訴我說他是因為持續這麼做才變成超人的，這到底是在打我的臉還是怎樣？一直嘲笑禿頭也真的是很鬧。

　　最好笑的是，他的徒弟一直要問他成為超人的秘訣是甚麼？他就很恐慌，因為他除了仰臥起坐伏地挺身深蹲跟跑步之外，就沒東西教他了啊。於是一直很苦惱，要瞎掰出甚麼來跟徒弟講。看到這裡我足足笑了十幾分鐘。因為我現在在帶小說課，學生也會問我，到底要怎樣寫小說？我每次都只能回答，你把你喜歡的書，都看個十幾二十遍，然後每天寫寫寫寫，甚麼都寫，這麼鬼寫久了你就會寫了。就像傻姑的三叉，雖然來來回回只有那三叉，但她每天練練練練練，練得超精熟，就連李莫愁都可以打敗，啊寫小說就是這樣啊。但你不能這麼教你懂嗎？所以你必須從如何架構小說、如何攝取靈感、如何創造角色、如何營造場面、氣氛等等，一個一個煞有介事地講。其實你在寫小說的時候，哪是這樣的呢？傻姑哪知道自己每天這麼叉叉叉叉叉可以叉得那麼厲害的。

　　太愛了，《一拳超人》。毀掉了所有我所知道成為絕頂武功高手的想像，卻又那麼地貼近真實。所以我看到第五集就停下了。《1Q84》也是，我看到男女主角第一次見面，就趕快停下來。為甚麼呢？因為我要留給以後的自己還有幾本好書可以看。我人生做過最大的錯事，就是在高中時，三個月內把金庸的所有小說全部看完。從此我的閱讀世界就剩下一片黑暗，因為，沒有任何小說比武俠小說更好看了啊，而武俠小說最好看的是金庸啊。當然古龍也很好看，於是我把古龍最棒的那幾部也迅速看完了──這是我人生犯下的第二大錯事。所以現在遇到好書，我如果開始覺得好看，我就會先停下來。畢竟最近這幾年很忙，等過個幾年比較不忙了，再悠哉悠哉地看。我已經學乖了。

　　不然，你知道我上一本覺得超好看的小說是哪一部嗎？──《教父》。那個版本翻得不怎麼樣，但我還是把它重複看過十幾遍。為何我寧願重複看它十幾遍都不找其他的來看？因為不好看啊。通俗的不耐看，嚴肅的不好看。我絕非文青。《百年孤寂》我看兩頁睡一夜，拖了半個月看不完第三章。甚麼魔幻寫實，被大家講得很厲害一樣，武俠小說還不夠魔幻寫實嗎？精彩太多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我看了第一章就懶得看下去了。凡文青之書，我沒一本看得了五頁。我就是通俗的咖，我也沒辦法。

　　但這樣的確是省事得多。我已經不像年輕的時候，連《傷心咖啡店之歌》、《人性枷鎖》、《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都可以啃得下去（開玩笑啦，《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我怎麼啃得下去）。中年之後，你發現你看書只想要好好放鬆一下。就好像你現在約女生見面，你只想要她長得可愛，在接下來的半天，你們可以開開心心就好。你不需要太過有深度、太過絞繞的東西了，因為你的人生已經深沉到百慕達三角洲去了。但你也不想要無腦的東西，畢竟跟一個沒有內容的人聊天，還是挺浪費時間的。你只想要有點意思，有點快樂，有點幽幽的，就好了。就像你現在吃的食物一樣，你不是吃那種淡出鳥來的養生食品，但也不是雞排、速食那種會造成腸子負擔的重口味，而是煮得味道剛剛好，讓你覺得好吃又不會有負擔的精緻美食。看小說也是這個意思。年輕時你想成為一個文青，於是甚麼東西你都吞得下去。到了現在，你知道自己是誰了，你就只想吃一些自己覺得好吃、又不會傷身的東西了。

　　這兩年來一直在買司馬翎的作品，大概除了《焚香論劍篇》，他最好的作品我差不多都買齊了。但我依然一本都沒看完，因為五頁障礙。主要是司馬翎的文字我不容易進得去，這不是說他文字不好，而是我挑食。也許哪天有空，或是有人願意贊助，我把他的幾部代表作修成自己想要的文字吧。但是誰知道呢？搞不好自己越修越糟，修了還是不想看。搞不好我明天就不愛武俠小說了。搞不好我明天就不愛看小說了。五頁障礙真是個難纏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