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28|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向左轉身的紐約──關於Homeless

週末的紐約時報總是厚厚一疊。除了婚喪喜慶的例行公告、運動特刊,有時還附贈一本房地產《Douglas Elliman》的雜誌。 

 

從封面的美感到內頁的印刷質感,都漂亮得讓人捨不得丟棄,翻開雜誌,CEO以亢奮的語調宣布著:「擁有房屋的美國夢如此活躍,經濟專家表示,消費者的信心指數驅動2013年的經濟回溫,我們看見了前所未有的市場表現。房價中位數突破36年的紀錄,國際買家湧入,千萬美金以上的豪華房市更成長令人跌破眼鏡的百分之七十五!」

 

「美國夢」,更像一場惡夢?

 

詭異的是,「家」,永遠是房屋廣告行銷給你的夢想,對照近年經濟疲軟,「美國夢」的想像,儼然更像一場惡夢。然而翻閱著美不勝收的雜誌,上東區古典的Townhouse擺Hauser & Wirth畫廊的藝術品,下城時髦的Loft,落地窗射進燦爛的陽光,映照著哈德遜河面的夕陽。美國夢,仍然奇異的棲息在這片世外桃源中,歌頌著資本主義。

 

2013年過去了,傳奇的彭博市長也走入歷史,每任紐約市長都有各自鮮明的形象,這位企業家兼媒體大亨、也是世界排名13位的富人,12年的任期,紐約進行了一場資本家治國的大膽實驗。無庸置疑,這位市長熱愛著工作與市民,不僅只領一元薪水,還自掏腰包。紐約時報估計,彭博任內至少捐出6.5億美元給各種慈善機構,實際數字遠遠不止。他推動許多被人暱稱保姆市長的雞婆政策,包括阻止店家販售有害健康的大杯汽水,企圖保護市民的身材。

 

只是,這次選舉,紐約轉身擁抱了一位與彭博完全相反的新市長:白思豪(Bill de Blasio)。身材高大的白思豪對比彭博的短小精悍,兩人就像是卡通裡的角色,設定的那麼剛好,白思豪一家人住在平實的布魯克林,雪災更親自出門鏟雪。他最大的主張,是終結「兩個城市」(The Tale of Two Cities),挽救消失的中產階級,與近半生活在貧窮線以下的紐約人民。

 

仔細想想,一個紐約,卻住著「兩個城市」的人民,意味著當你盤算著架上原價5塊、特價2.99的麵包時,另個城市的金錢卻以百萬為單位高速流動著,當豪華房市供不應求,存量達到歷史新低,被迫露宿街頭的人口卻創史上新高

 

兩個赤裸裸的極端世界

 

在紐約,每日街頭轉角很難不遇到這些人。美國共和黨的思維下,只有酗酒、心智失常、品性低落的社會邊緣人才會淪落的無家可歸。可是放眼望去,男女老幼、母親與孩子,甚至阿富汗與伊拉克的退役軍人都成了流浪漢,許多就和你我一樣的人,卻一無所有的坐在路邊哭泣。紐約大學閃亮的高樓旁,有人躺在地上的出風口奄奄一息,在深夜地鐵車廂裡,可以是排泄物橫流的人間煉獄。

 

紐約最低時薪是7.25美元,許多人有工作也負擔不起棲身之處,那些付不起房租的,晚上就睡在24小時的地鐵。一年一度的感恩節與聖誕節,原是家人團聚的溫馨時刻,卻有許多家庭負擔不起一頓像樣的圍爐晚餐,尤其是餐飲、超商與速食業大量雇用的part-time時薪人員,那些為他人準備大餐與結賬禮物的人,自己卻買不起貨架上的物品。

 

近日,藝術家安德里斯.瑟拉諾(Andres Serrano)郭奕臣(Kuo I Chen)不約而同做了一系列關於Homeless的計畫。一位來自於紐約曼哈頓、一位來自於台灣,卻探討相同的、那些沒寫在旅遊書上的角落。

 

瑟拉諾每日徒步行走數小時,向遇見的流浪漢購買他們乞討用的紙板,透過「收藏」的動作,數百張紙板的集合體成為藝術家的一件作品、一種宣言與質疑的工具。這些紙板也被剪輯成一段影片,搭配馬丁路德金恩「I Have A Dream」的remix。瑟拉諾說,每件紙板都有各自的故事,他的收藏,傳達了作為大半輩子居於這個城市的紐約人,感受到日益惡化而前所未見的景象。

 

紐約的超現實,或許就是赤裸裸的兩個極端世界在你眼前不斷交錯。繽紛絢目的時代廣場,下面骯髒的地鐵卻溝鼠橫行,生著惡瘤的流浪漢屈在角落,分不清是人還是垃圾。台灣藝術家郭奕臣,癡迷於無數電影中出現過的帝國大廈,他將流浪漢的紙板,佈置成紐約市的天際線,一隻金剛猩猩的玩具,懸掛在殘障拐杖的頂端,仿1933年的經典電影,金剛攀住帝國大廈,對抗戰鬥機的場景。

 

「Home-less is more」郭奕臣(Kuo I Chen)個展。Photo source :KUO I-Chen Solo Exhibition Home-Less is More

 

帝國大廈,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建築狂潮與人定勝天的樂觀主義,這棟裝飾主義風格的摩天大樓更是美國文化的象徵,然而,灰暗的碎屑殘渣,拼湊成城市的剪影,成為此時此刻的紐約。展覽標題「Home Less Is More」,來自「Homeless」(無家可歸)與現代主義名言「Less is More」(少即是多)的拼貼。

 

「少即是多」,這句極簡主義信奉的教條,今日讓人不勝唏噓的,不僅是反動浮誇的裝飾主義,而是追求「少」,是多麼天真與困難,而佔有的慾望又是多麼容易。藝術如何表達政治,一直是一件藝術家熱衷而政治家冷感的問題。瑟拉諾過去的作品大膽而挑釁,相較下,這首流浪之歌的影片也許顯得溫而無味。

 

有人批評,流浪漢無名的紙板,成為藝術家利用的工具,也是一種傲慢與不平等的權力關係,又或者,這樣的作品究竟能發揮什麼作用?藝術的效度從來不是量化可以衡量,藝術家也許提供一種觀看世界的方式,用以觸發你的認同、反駁,甚至是嗤之以鼻,然後你,觀者試著思考。

 

藝術家的創作,成為另種歡送這位人稱「華爾街市長」的方式。彭博的12年,背後隱含資本主義的價值取向:如果最會賺錢的人是最聰明的人,讓這樣的人當市長最好。在他眼中,發展經濟就是維護資本家的利益,企業賺錢,人民受益,彭博對於慈善不遺餘力,或可作為他深信不疑的明證。只是,當白思豪反過來訴求「徵富人的稅」(tax the rich),卻在這次贏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一月一日的就職典禮在寒風中結束,新市長即將面對激情過後的考驗。紐約人,盯著他們的新市長,而看著紐約人,令人遙想遠方的島嶼,那每次的滿懷希望,與又一次的落空。當彭博緊緊擁著華爾街的金融鉅子,我們的政府也呵護著少數的企業家,只不過,人民的生活真正改善了嗎?當以騙術暴富的華爾街股票師被好萊塢電影改編成風流倜儻的全民偶像,我們被灌輸引以為傲的電子產業卻出現在國外討論血汗工廠的教科書,政府,滿足了誰的需要?

 

就在這個最富有也最貧窮的紐約,2011年發起了撼動世界的佔領華爾街(Occupy Wall Street)。廣大的人民、學者抗議的不再是政府,而是造成極端貧富差距,政商私通勾結的銀行、財團與企業。向左轉身的紐約人,或許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等待白思豪兌現他的諾言,回想台灣,是否還有姑且一試的可能?

 

兩天前,在L線地鐵等車,月台上的電影海報,兩個怒目而瞪的黑人大哥被人塗鴉:

 

「WHAT? You Mean DE BLASIO Is ANOTHER REPUBLICAN PRETENDING To be A Liberal? @#$%& 」

(什麼?你說白思豪又是另一個假裝成自由派的共和黨?......)Photo source:陳佳音

 

地鐵總是遲遲才來,紐約,一個可恨又可愛的城市。

 


首圖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編輯:Wendy Chang

責任編輯:熊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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