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26|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假面天國【11】 6月8日 PM 03:25 全面失控

 

悶熱,潮濕,雲層很低。天空呈現暗灰色,根據這個城市的脾氣研判,應該是一場午後大雷雨即將發動攻擊的前兆。

 

空氣裡,隱隱折磨一股水煮粽葉與爆炒紅蔥頭的油膩,只要張口呼吸,立即滿嘴黏。

 

樓上的卡拉OK傳來台語歌《酒後的心聲》前奏,如青竹絲一般的蛇行薩克斯風音階,充滿勾魂的酒精灼舌濃度,然而點歌的人完全跟不上節拍,也抓不到音準,麥克風發出如蒼蠅般的嗡嗡聲,酒後沒有心聲也欠缺開口的膽識,內心不免為那拙劣的歌聲感覺抱歉。

 

樓層隔音不好,但多數是因為房間窗戶敞開著,從水泥牆空隙鑽進鑽出的雜音,如此陰魂不散。

 

女子摀住口鼻,過敏搔癢症狀加劇,昨晚開著冷氣空調睡去,醒來之後果然偏頭痛,全面失控的連續噴嚏如早春驚蟄,但已經盛夏了,距離完熟的暑氣,只差一步。

 

房間裡的小電視一直開著,沙發上的女子將身體蜷曲成蝸牛狀,手裡拿著遙控器,每隔五到十秒,機械式的拇指操作,不間斷輪迴切換,南下北上,再北上南下,後來也就鎖定六個新聞頻道,進行小規模的區間運轉。

 

那些主播和記者披著新聞媒體人的外衣,進行綜藝與類戲劇的演技拚場。女子很想置身事外,卻無法控制手指頭按壓遙控器的行為,她覺得自己的意識被入侵,失去收視的自主性,倘若是那樣就無所謂,但明明不是那麼一回事,也許自己只是想找個替死鬼來脫罪而已。

 

S台翻拍了Google關鍵字搜尋畫面,與「潘心蓮」相關的訊息像土石流一樣傾洩而下……(真令人亢奮……女子開始咬手指甲!)

 

H台聲稱接獲「潘心蓮」友人A來電,指出旅館火災事故發生當天,潘女應該和交往多年的男友在一起……(友人A?究竟是誰?真令人好奇……繼續咬手指甲!)

 

I台畫面出現一位身穿橫條紋棉質T恤與牛仔外套的某證人脖子以下影像,經過變聲處理,指稱火災發生深夜,曾經目睹潘心蓮與男友走進逍遙園大旅社……(目睹?所以,潘心蓮已經有明確的身份與長相可供辨認了嗎?真令人欣慰啊……也只能咬指甲!)

 

T台找來兩位名嘴和一位救難隊員,正經而嚴肅且專業地討論火場遺體鑑定與失蹤者的課題……(火災現場也會有失蹤者?因為燒成灰燼之後再滲入空氣之中飄散蒸發了嗎?真是讓人匪夷所思……那就咬指甲吧!)

 

Y台則開放觀眾Call In,有人呼籲,應該幫潘心蓮與男友辦一場冥婚……(冥婚,這點子真好,人間處處有溫情,令人感動,感動到咬指甲也不足以致謝的程度!)

 

X台,是的,X台。為什麼X台一整個時段都在播放NHK取材的夏日發明特集呢?(太可惡了,為什麼這樣?太令人氣憤了……指甲應聲斷了一小截!)

 

女子繼續依靠選台器在各個新聞頻道之間泅泳,她不斷打噴嚏,腦袋左半邊呈現腫脹疼痛感,後頸有一條不斷抽痛的神經,猶如魔鬼站在身後,算好節奏,隨時揮下鞭子,絲毫不留情面。

 

她終於從沙發上的蝸牛狀態抽離,搬了房內一張木頭凳子,雙腳跪坐在上頭,身體往前趴在面街的窗台上。這老式建築的窗台還留有古典的遺跡,窗子雖然換成新式氣密鋁窗,但窗台仍維持巴洛克風味的雕花,往外延伸約三個掌幅的深度,彷彿過氣的貴族,披上充滿縐折的華麗袍子,向外探頭探腦,等待被讚美。

 

她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立刻感覺高空的氣溫異常清涼,有種篩子過濾之後的半透明觸感,也就在撐直手臂的剎那間,獲得俯瞰街道的絕佳視野。

 

對面也是一整排同樣斑駁的磚樓,一樓有燒臘店、機車行、臭臭鍋、自助餐與不知供奉什麼神明的小廟或神壇,還有擠在巷弄夾層彷彿一整個世紀都不會有人光顧的鐘錶行和一家看起來很神祕的泌尿科診所,以及招牌寫著「進口家電/監視系統/結婚錄影」的某某影視社。二樓以上的招牌倘若不是練歌坊就是按摩院整骨所,或暗紅色窗戶不知做什麼勾當做什麼交易的奇妙行業,或是像自己所在的這種隔間侷促裝潢俗氣的小旅館。

 

街道的另一邊,往北望去,是準備中的夜市攤商聚落。幾個光著上身的瓦斯工人雙手如操控駕駛盤那樣,邊拖邊滾的瓦斯桶呈順時針螺旋紋路緩慢前行,還發出磨擦路面如刑犯腳鐐的拖行聲。而那些圍繞攤子疊成塔狀的紅色塑膠椅或銀色金屬板凳根本是默不出聲的擬人部隊,遠遠望去,特別嚇人。

 

剛剛加熱的油鍋或已經開張的挫冰和潤餅捲,以及這個季節始終不合時宜卻仍舊生意興隆的藥燉排骨與麻油腰子和鹹酥雞跟臭豆腐混搭攪拌的氣味一路往南飄散,女子趴在窗台,大口呼吸,之前的高空半透明觸感瞬間破了好幾個網狀的小洞,感覺碰了一臉油煙。

 

她又撐起手臂,拉直背脊,突然發現這種姿勢,特別適合跳樓。

 

屋內的電視頻道還停在X台,上一個時段的NHK夏日發明特集已經結束,畫面出現另一位主播,及肩長髮,穿著白色立領襯衫,打一條橙色領巾,濃妝,雙頰的腮紅尤其刺眼。

 

也必然是濃妝,濃妝有助於主播的專業加分吧!女子如此想。

 

女主播的音調非常尖細,聽在那位因為偏頭痛而對聲音頻率特別敏感的女子耳裡,簡直是挑釁。只見她氣急敗壞從窗台跳下來,踩在室內磨石子地板,赤腳,用力,腳骨一蹬,跳上沙發,繼續先前的蜷曲蝸牛狀,伸手翻找那只塞在沙發座墊縫隙裡的選台器,刻意將音量調大,打算跟這個尖細聲音正面對決。

 

很好,太好了,濃妝女主播果然把「潘心蓮」的新聞做成頭條。

 

不知為何,女子感覺自己渾身細胞都充滿打架的幹勁,每個細胞都在搓揉手掌,隨時都能左右勾拳連發,類似那種蓄勢待發的氣魄。

 

女子將臉孔埋進四方形抱枕裡,只露出兩個笑成彎月狀的眼睛。她其實不清楚自己為何要靠這種虛榮來餵養這幾天以來的虛弱,此刻她更想要做的應該是立刻打電話到電視台,告訴他們……「他們」……那些聲稱跟潘心蓮有關係的ABCD,那些斬釘截鐵說目擊到潘心蓮如何如何的XYZ……告訴他們潘心蓮是誰?潘心蓮如今在哪裡?潘心蓮到底是死還是活?

 

她開始在屋內打轉,翻找每個抽屜,翻找衣服口袋,翻找枕頭床單被套,可是遍尋不著手機。這幾年以來,手機倘若不在身邊,就好像失去可以被旁人辨認或被立即尋獲的ID密碼一樣,真是人類被科技奴役的變態進化。

 

但她立刻想到,床頭櫃上面就有室內電話機,等等,等等,不行,這些都不行,她需要公用電話,而且是淺藍色投幣式公用電話才行,因為她除了銅板之外,沒有足夠的錢去買電話卡。

 

她關掉電視機,套上帆布鞋,確認口袋裡面的銅板數量,正打算伸手開門時,喇叭鎖竟然往左扭轉,房門立刻被推開,手裡提著紅白塑膠袋的男子,出現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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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果的小說出租店】

編輯:宅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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