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仔｜遊記篇II】菁桐：隱身蒼茫樹海中的魔神仔洞

（一）

　　在平溪線彼端的菁桐車站下車，石製的短小月臺旁，雜草如綠色的海潮將鐵軌淹沒，在那綠之海彼端，礦業遺跡靜默羅列，森然散發出歲月獨特的莊嚴……就算不搭火車，沿著106縣道，也不會錯過車站出入口的紀念像。那是二層樓高的岩雕，將礦工們的生命直接從歷史中剖出，永遠定格，供人瞻仰。在菁桐，礦業記憶已化成時間的養份，無法割除。

　　菁桐產煤──反覆提到這點，反而有些可笑，畢竟菁桐的產業史，已在本系列第三篇文章大略交待。但意外的是，當我們來到菁桐礦坑，坑前有著成堆紅磚與花花草草的盆栽，零落有如迷宮，竟有人在裡頭嚷嚷：「這裡沒有煤礦！哪來的煤礦！」

　　講這些話的，是位戴著鴨舌帽、臉已乾皺扁塌的老人。他可不是哪裡來的路人，而是礦坑的地主，歷史的見證者。沒有煤礦，哪來的礦坑？如此有違常理的論見，即使是聽完說明的此刻，我也沒把握能完整表達，畢竟那處於龐大拼圖的殘缺處，即使拼上一片，也還差得遠呢！就像月下美人，輪廓依稀可見，表情卻消融在銀白色的反面。看似已有定論的煤礦鄉，或許還沒顯露它的全貌。

　　不過，菁桐礦坑之行，是我與阿成第二次到菁桐的事。以旅行來說吧，若只想趕去下一處，便會犧牲欣賞風景的餘裕，這可不是好旅人應為之事。因此，這事也不必馬上說清，請容我照著順序來──

　　第一次到菁桐，是調查完南港大坑當天。當時離太陽下山還有不少時間，這便是春天的節奏，連太陽也不著急。既然南港離平溪不遠，騎車不超過二十分鐘，我就向阿成提議：「要不要直接衝魔神仔洞？」

　　阿成答應了。

（二）

　　魔神仔洞位於菁桐古道。這條古道從菁桐攀坡而上，直達汐止的汐平公路，那裡被稱為盤石嶺。據說，以前該處有塊巨石，現在看不到了。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來魔神仔洞，不過之前那次經驗，還真的慘痛到忘也忘不掉。不，並不全是壞的，真要說的話，還稱得上珍貴有趣，但旅程當下的慘不忍睹，全都出自我的愚蠢，讓我狠狠被同遊者嘲笑一番。所以在說到此事前，請給我點時間，讓我做好心理準備吧！這是件聽來沒什麼大不了，但確實令我備感慚愧的事。

　　要前往菁桐古道下端，可從菁桐坑登山口切入，但我們走的是二坑登山口。從菁桐車站出來，經天燈派出所，沿106縣道轉幾個彎，就會抵達二坑口。從外面看，彷彿是被兩棟平房夾起的小巷，但轉進去，上行一段平坦小路，便會看見二坑古道以有著科學性格的驚人筆直駛入深山。這樣的筆直，讓我想到忠孝復興捷運站，或是美麗華直通大直影城的漫長電扶梯，但那是純粹的人工造物，自是冰冰冷冷，毫無野趣，這條古道明明在山間，卻沒絲毫與地形妥協的意志，真不可思議！

　　順石階而上，左邊是倚山闢成的田園，未經過有系統的開發，有種蠻荒的疏懶。來到階梯盡頭，既得是短暫的平地，兩邊各自展開一排房子，彼此相連，顯然經過規劃。阿成猜或許是礦工宿舍改建而成。轉進旁邊的階梯，繼續深入，綠色的隧道一飛而上，簡直能看到透視法的消失點……古道彼端是神秘滲骨的通透幽林。即使是這樣帶著禁忌色彩的遙遠之地，也不得不被人類開出的道路馴化。

　　其實這段路是很驚人的。不是因為比剛剛筆直，單以直而論，兩段階梯恐怕不相上下。但看看吧，眼前「一線天」般的風景，可不是天然奇景，而是這條古道直接劈山而過，像摩西分開紅海，將堅石硬生生掰為兩截。摩西借用上帝的神力，那有什麼稀罕？但這段路，可是前人以肉身鑿開，那是要多少精神與毅力？阿成說，這裡的先人未免太狂了。

　　為何非得如此，不稍微繞點遠路？即使會花點時間，應該也差不了多久。這條古道對筆直彷彿有種病態的執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三）

　　到魔神仔洞前，阿成說了個故事──嚴格說起來，與此行關係不大。但在這帶著涼意的林蔭裡，或許正是時候……不，並不是恐怖故事，但也夠恐怖了。事實上，那是真人真事，為了避免麻煩，這裡就適當地隱匿一些訊息吧。

　　他說的是一起殺人事件。

　　阿成家鄉在南部鄉村，據他之前說，是很小的地方。村子裡，發生過一起教唆殺人事件，殺人者後來被抓到了，教唆的人也進了監牢。其實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教唆殺人，從阿成的話聽來，那位教唆者算是地方角頭，或許是因別的理由入獄。總之，有人被殺了，還棄屍在當地防空洞裡。阿成印象很深的是，他父親特別帶他去看，在防空洞前停下，指著洞裡說：「這裡頭死過人。」

　　「真不知道他為何要特別帶我去看。」阿成無奈苦笑，似乎覺得父親這麼做有些沒神經。但我倒是可以想像，生活周遭發生過殺人事件，還知道具體的人、事、地點，也難怪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但阿成為何忽然提到此事？

　　「其實沒什麼關係，不過那位被殺的人……叫王魔神。」

　　他是用臺語說的，「魔神」二字一出口，整個山林間的「沙沙」聲忽然刺耳起來，像有什麼東西騰空飛起，一下驚動所有鳥獸，我手臂上的寒毛也微微豎起。毛骨悚然──那應該是我的錯覺。說名叫魔神，未必真是魔神二字，可能只是發音相近。再怎麼說，這不過是與靈異沒半點關係的殺人事件。而且我們一路上說的「魔神仔」三字，次數難道少了嗎？沒道理這時才因「魔神」兩字感到恐怖。但不知為何，就在講殺人事件的短短一瞬──像霧氣結成朝露，什麼東西忽然現身，撥開滿山樹葉而來，我有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