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哩袂收驚喔?」 轉過頭看向廟口的方向,一位穿著深藍條紋的阿伯逆著光站著,我還真有點被嚇到,但還不到需要收驚的地步,聽完阿伯的話,我瞭解了,在神桌上包裹了碗的衣服上面插著香,是什麼意思。 「廟裡有人在嗎?」 「他們在睡午覺。」 阿伯可能是看我沒有要收驚也不像小偷,趿著拖鞋就走回他家裡,坐在躺椅上,打開電視機,我站在阿伯半開放的家門口,遠遠觀察認真觀賞琅琊榜的阿伯,猶豫要不要問問他關於鹿堀溝的事,不只是因為阿伯的家就在鹿堀溝對面也在阿彌陀公廟左邊,更重要的是:這位阿伯是此時鹿堀溝附近唯一清醒的生人。 在來到阿彌陀公廟,遇見阿伯之前,我獨自先繞了一圈鹿堀溝,大林的午後很寧靜,感覺連空氣都停滯了,太陽兀自照亮。鹿堀溝旁的確有住戶,但我來得不是時候,大家吃飽肚重,陷入午睡中。 在無人可問之下,我獨自走著。在走到龍型橋附近時,聞到一股異味,隨意往左邊看,從鐵皮棚子露出的一角,斑斕的羽毛是黑壓壓的雞群,為了看得更清楚,我站上石墩往溝裡看,發現兩隻黑豬,沒被綁住的黑豬,在更遠處是黑羊群,平時除了在動物園以外,在生活裡無預警接近雞豬羊真是奇妙的體驗,所以我站在石墩上看了許久。 再次走回堤上,盡頭是藍色的窄橋,橋下是水閥,走過橋後一會兒就能到大林糖廠。我站上窄橋,看著滾滾的水從高處的水閥流向低處的深潭,紅色的「水深危險」告示牌旁矗立在旁,保力達空瓶三三兩兩倒在一旁,在大太陽下我想起行前查過所有的水鬼資料,站在橋上望著深潭覺得有點陰涼,在豐富的想像裡水面下什麼都有啊。 在我小學的暑假,會和弟弟到家裡附近的游泳池游水,那泳池是1982年蓋的,距今大概有30幾年的歷史,室內區域的泳池在角落有小窗子,從滑水道溜下來的時候,都會經過,每次都很好奇,有次站上去往外看,窗子外是一個深不見底且混濁的方形池子,與窗內清澈的泳池形成強烈對比,我從小就對混濁透著暗綠色像沼澤一樣的深水,感到莫名的恐懼,但目光會不自覺被深水吸引,但越看覺得越害怕,我有想過會不會我上輩子跟深不見底的水有關係,所以潛意識會莫名感到熟悉且恐懼。 最後,我覺得自己走不過藍色窄橋到對岸的大林糖廠,寧願繞遠路也不想要現在走過去,所以我回頭走上原路,回程又到了遇見黑豬的溝,想要再看看黑豬緩和情緒,站上石墩往溝裡望的時候,黑豬不見了,我仔細地找了一圈還是沒看到,是曇豬一現。 回頭想想,幸好,因為莫名的陰涼與過去潛意識的情緒,沒有走過窄橋到大林糖廠,才能再回到阿彌陀公廟時,遇見以為我要來收驚的阿伯,當時我走進廟裡的臉色還心有餘悸阿。 * 回到我和阿伯的對話。 「阿伯,你有沒有聽過水鬼傳說?」 「啊,廟裡那石碑有刻。」 阿伯的眼睛跟隨宗主的腳步披上大氅走出門口,下一顆鏡頭切到宮中靜妃在跟靖王說話,這裡很精彩,看過三遍琅琊榜的我知道,但如果我就此走了對話也即將終結,打擾阿伯看琅琊榜覺得很抱歉,但我想了想這是此次大林尋妖最核心的發生地,還是厚著臉皮問下去。 「我有看過碑文了,阿伯…...以前大人有說不能靠近鹿堀溝嗎?」 「是『鹿堀溝』啦…...」 阿伯糾正了我蹩腳的「鹿堀溝」台語發音,一來一往終於唸得比較像樣的時候,阿伯關掉琅琊榜,從躺椅上起身,走到門口。 我問了阿伯石碑上面刻著戲班的故事是真的嗎?阿伯露出靦腆地笑,不知道是覺得這傳說很好笑,還是我不輪轉的台語問得很搞笑,關於戲班的傳說是這樣的,在第一篇考據篇中有提到,有人請布袋戲班到溝邊演戲,囑咐不能說阿彌陀佛,演了很久卻沒有天亮,班主覺得奇怪,大唸一聲「阿彌陀佛」後,戲棚垮了天亮了,台下的觀眾消失了,原來是鹿堀溝水鬼的邀請。阿伯也聽過這個傳說,在阿伯小時候,大人叮囑小孩子們不要在鹿堀溝附近玩耍,那句有名的俗諺「水鬼叫跛瑞」原產地也是發生在大林,意思是交了酒友或賭友這些損友上門拜訪。 而俗諺中的喝酒賭博的損友,可能是指日治時代在大林糖廠附近聲色場所工作的人,漢人與日人在糖廠工作,在周圍形成聚落,下班後會到附近酒店、茶室消遣,而賭徒、失志、酗酒的人就成了俗諺中的水鬼,直到現在鹿堀溝旁還是矗立著「水深危險」的紅色警示牌。 阿伯指著鹿堀溝左方,遠遠能看見大林糖廠高聳的煙囪,原來,阿伯的父親以前也在大林糖廠工作,一家人住在糖廠旁提供給漢人的宿舍,那時候員工有4、500戶,在日治末年,糖廠關閉,過去的宿舍已經拆除,阿伯從糖廠宿舍搬來阿彌陀公廟旁開腳踏車店已經三十幾年了。巧的是,阿伯這一生都住在石頭公附近,過去大林糖廠的宿舍後方,立了座石頭公,紀念建廠時罹難的工人,而現在阿伯住在鎮壓水鬼的阿彌陀公石旁邊,這個巧合真奇妙。 現在,鹿堀溝水鬼的氣息變得淡薄,一眼望過去,水面被綠色的水生植物鋪滿,遠遠看過去不像水潭,像一片緑色荒野,阿伯說夏天還有人會來釣魚,附近養雞鴨的農家之前會取鹿堀溝的水去用,但今年優氧化而形成的水生植物漫佈水位下降,沒人拿去使用了,我問道是不是每年都這樣,阿伯不禁抱怨對面的水利局,說今年沒預算處理水生植物,就這樣放任下去,阿伯說夏季雨量大的時候就會被沖到下游。 現在,和阿伯聊完,接下來就要到阿伯口中的大林糖廠,和阿伯鄭重的道謝與道別,阿伯終於能重新回到躺椅,打開電視,希望可以看見重播的琅琊榜,離開阿伯家五百公尺後的橋上,我想起工作室成員Pey在行前叮囑我,希望拍攝的照片有人物出現,我連忙跑回去黃阿伯家。 「不要啦,老了不好看。」 阿伯靦腆的客氣的推辭一番後,最後還是大方地讓我留下畫面。 大林糖廠──銅像、空襲地圖與石頭公 「你是第二個問我日治時期問題的人。」 糖廠福利社的阿姨說完,轉頭問了在整理貨架的同事,同事也搖搖頭說不知道。 會這樣詢問的原因是,除了事前查找的資料,稍早到大林鎮上安霞宮時,宮裡的阿伯跟我說有關日治時代的資料要去糖廠問。但是,現在因為食安問題,糖廠也不開放參觀了,那存放歷史資料的地方在哪呢?阿姨攤手說不知道,我買了兩隻冰棒,鳳梨和核桃杏仁鹹冰棒,一支才15元。 阿姨抱怨生意難做,遊覽車客人麻煩,散客又很少人來,但那個下午其實有幾組人來到糖廠。 離開福利社往門口一看,「福利廳」在民國四十三年題的,題字的人是于右任,因為大林糖廠清幽,于先生有時會來居住一段時間,在端午節的時候,會在大林糖廠開詩會,嘉義蒜頭糖廠民國四十六年興建的介壽堂,隔年完工時王廠長也是請于右任題的字,于右任先生與嘉義的糖廠真有緣。 福利社的對面就是中山堂,堂前的噴水池中心矗立假山,但池子已乾涸,中山堂大門上的鎖已然生鏽,從縫隙裡看不清裡面的狀態,中山堂進不去就繞到了後方,果然,看見了黃阿伯說的石頭公,但前方的漢人員工宿舍已經拆除,只剩下幾棵大榕樹,與懶洋洋的三隻狗。 石頭公原本是日本人紀念建廠時罹難的人們,農曆七月會舉辦超渡法會「慰靈」,根據一旁木牌的記載,後來糖廠衰微後每年舉辦的法會越來越少,直到民國八十九年,大林糖廠員工聯誼會才恢復每年舉辦法會和酬戲的活動,這個石碑與鹿堀溝阿彌陀公廟的石碑,都是為了「慰靈」而設立的。 在通往工廠的前方有一塊佈告欄,上面是大林糖廠空襲疏散方向圖,這是宿舍還在時所繪製的地圖,我想起黃阿伯,光復那年四歲的他,遇上空襲時,也是和家人依循這張地圖躲避空襲,到現在黃阿伯七十六歲了,空襲疏散方向圖仍立在糖廠前。 在踏進工廠門口前,我已經有了被拒絕進入的心理準備,盡忠職守的的保全大叔說因為衛生問題不開放參觀,我向他道謝,但並沒有離開,仍鍥而不捨問了許多問題,當然也有問到與糖廠阿姨相同的關鍵問題: 「日治時代大林糖廠的資料在哪裡能看到呢?」 保全大叔說辦公大樓可能會有,在去之前我問他能不能進去拍照,保全大哥擺擺手人很好地讓我進入,我一走近平房建築物前的人物銅像,定睛一看是蔣中正的銅像。 保全大叔看我在研究銅像下的字,笑著說: 「現在的大學生都很愛拆銅像齁!」 那天是三月五日的下午,二二八紀念日剛過不久,輔大拆銅像的事在新聞上鬧得沸沸揚揚,記得我們學校是去年在圖書館的蔣公銅像與風雨走廊貼上二二八罹難者名單,被教官驅逐的事件,這句玩笑話讓我覺得有點複雜,保全大哥好像看見了拆銅像這個動作,似乎沒看見銅像矗立的空間所代表的意義,這也讓我想起事前調查時,溪口國小被推倒的北白川宮紀念碑(稍後會去),人物銅像、紀念碑被矗立被拆除被推倒,都有歷史的過程,與當代的意義,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粗暴的動作而已。 前往辦公大樓的途中,也遇見了孫中山的全身銅像,想像中的辦公大樓,應該是有許多人在處理文書作業,一個個隔板隔出辦公場域,我一走進看見的是堆著農具的空房,唯一亮著燈的地方蔗農舍大林分社。 我走進農具的庫房,戴著斗笠雙手套着袖套的大叔問我要幹嘛,我也問了那個問題,大叔說現在辦公大樓都搬走了,這我也看見了,向大叔道了謝。 在大林糖廠我做了兩件事,一是驗證了黃阿伯說的曾經,二是找尋日治時代關於大林的記載,後者像是RPG或是大地遊戲,跑了許多地方,問過幾個關主還是沒有明確的線索,但在跑關的同時,我的確看見了日治時期的鐵路遺跡、石頭公與老煙囪,沒有書面的記載,但看見了實物,也是收獲良多。 而在遊記篇下篇,會繼續前往與大林的抗日事件相關的地景,簡舉人厝、昭慶禪寺、溪口國小北白川宮紀念碑。 攝影/羅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