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的進行大致順利。
畢業製作的成績沒有他預期的好,他明白雖然自己已經調整水準、紆尊降貴地做出讓老師們不那麼難理解的設計,不過對那些只能窩在學院裡的庸才而言,可能還是太困難了。
研究所考試倒是沒什麼問題。
他按照計劃通過考試,按照計劃進入研究所,無風無浪地過了一年。他覺得生活平靜愉快,就算看見從前一定會讓他心癢難耐的漂亮女孩,現在也能一眼看穿她們用保養品和化妝術糊起來的空殼子,而一旦透視她們一無所有的內裡,騷擾他欲望也就隨風而逝。
這就是一切按照計劃發展的感覺啊;他十分滿意,心裡想著:父親一定也常有這樣的感受吧。
研究所二年級下學期的某個晚上,他留在系所裡趕作業,走出系所大門的時候,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
這回的雕塑作業他做得心浮氣躁,經過多次修改,仍然沒法子和指導教授達成共識──指導教授覺得每次討論之後他都仍抓不到重點,而他嘴裡沒說,但心裡知道指導教授根本是個蠢貨。
雕塑成品理應是個固定不變的形體,但他想利用爆破的瞬間燦爛來對照出時間的無常。「對照永恆,其實我們的雕塑也可能只是剎那的爆發,」他告訴指導教授,「我用來雕塑的材料,就是時間。」
指導教授認為他的想法很有創意,但對他提出的爆破模擬圖很不滿意。「這看起來就是個還沒升空就炸掉的天燈,」教授皺著眉,「要做這個,去弄個天燈罩子和幾根沖天炮就好了。」
天燈罩子?他參考好幾座地標建築外觀設計出來的成品,怎麼會是個天燈罩子?他先是不滿地向指導教授解釋,再是讓步做了部分修改,但從爆破前的模型到爆破時的模擬,指導教授都一再挑剔。
仔細想想,從研究所一年級的第一份作業開始,他和每個教授的溝通都是如此,總要撐到他為了學分而退讓、把作業修改成一件毫無格調的爛東西才能過關。
原來為了長遠的計劃,自己已經忍耐了這麼久!他恨恨地穿過夜幕,忽然想起,理學院大樓的附近,常會見到幾隻流浪狗。
他一面朝理學院大樓前進,一面東張西望,想找個稱手的工具;走到大樓前頭,沒看到什麼合用的東西,倒是聽見隱約的音樂聲,從大樓後方傳來。他繞到大樓的另一側,發現地上有個接著MP3隨身聽的小音箱播著舞曲,一名長髮女孩,正隨著旋律起舞。
女孩跳舞的身段柔軔但是力道十足,表情認真而且完全投入;在昏暗的燈光下,女孩的胸前有一小點黃光隨著舞蹈動作閃現,他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忘了自己到這裡來做什麼。
主旋律暫歇,他發現這首節奏強烈的舞曲,在間奏裡置入了一段他熟悉的主題。
女孩停下動作,回頭看見他,略略吃驚,但沒有顯出防備的表情。
他看清楚先前閃爍的那點黃光是個琥珀鏈墜,也驚覺自己一直盯著女孩的胸口,慌忙拉高視線,遲疑地朝女孩點點頭。
女孩大方地笑了笑。他開口,「那是〈魔王〉。」
「啊?」女孩疑惑地眨了眨眼。
「喔,呃,」他察覺自己說得沒頭沒腦,「剛那首曲子的間奏,加了舒伯特〈魔王〉的主題段落。」
「真的嗎?」女孩看看擺在地上的隨身聽,又看看他,微笑道,「你好厲害,我都不知道。」
幾個月後,他回想起那個晚上,總記不起來自己接下來講了什麼。是說了〈魔王〉一曲的背後故事?還是分析了舒伯特的作曲特色?是拉開時間跨度講了古典時期到浪漫時期的音樂型式演變?還是列舉了其他應用古典樂句的舞曲範例?他沒法子確定。
能夠確定的一件事,是他講了許多,而女孩聆聽的表情顯露了極大的興趣,那個表情讓他繼續講了更多。
女孩是就讀大學部心理系三年級的學妹。他開始每晚繞到理學院大樓附近,雖然不會每回都遇上學妹,但只要學妹在大樓後面獨自練舞,他就會留在那裡,等著和學妹聊天。學妹喜歡跳舞,也喜歡音樂,雖然沒什麼古典樂相關知識,但完全不排斥他長篇大論的解說。
一週之後,他約學妹去聽音樂會,學妹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接下來一個多月,他不只和學妹去聽了音樂會,也一起去看過兩場藝術電影,共進幾回晚餐,談論不知多少話題──大多數時間,講話的都是他,但他知道學妹求知若渴,看著他的眼神裡總有滿滿的崇拜。
那樣的眼神,每每讓他頸項以上與兩腿之間的部位,都充塞著萬分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