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學一套武功,你會想學什麼?凌波微步還是金剛護體?一套拳法還是劍法?要在這混亂的世界生存,每個人都得有屬於自己的武功,好跟迎面而來的妖魔鬼怪搏鬥:屏息匿蹤、暗器飛弓、搏擊擒拿,必要時全部都得用上。武林之中,各路好手有緣千里來相會,就算不分出高下,互相切磋、印證也能琢磨武功,人生就是在一次次交手中學習和成長。
作家沈默眼中的世界就是處處充滿武俠的地方,書寫是他的刀劍,筆鋒向處便是江湖。他將武俠小說視為畢生志業,也希望自己持續書寫的同時,能有更多人一起投入武俠新浪潮:書寫也好,閱讀也好。
即使不論早期,自梁羽生開創「新派武俠小說」算起,金庸、古龍、黃易等等武俠名家莫不產量豐沛。問起沈默,是否武俠人多具有多產的特性,他回答在他大學時代時,一個月就最少生產六萬字,他認為這是基本技能,是當代職業小說家應當內化的能力,如果做不到,就不能自稱是通俗的職業小說家。對沈默而言,武俠是他書寫的全部,但除了武俠小說,身為通俗小說家,沈默還很罕見地跨足散文、劇本、詩和書評等領域。他以為,不同領域的養分豐富著他對武俠的想像,武俠是志業,其他各種書寫不是消耗,而是泉源,提供他成就武俠所需的能量;雖然說,這一方面也是基於現實考量,在這武俠衰靡的年代,為了以寫作謀生,他必須開發不同文類的寫作。
談到通俗小說轉換成通俗連續劇是否為跨界的一種,沈默直言「不算」。他點出,連續劇每集收視率是即時的,創作者必須從原本通俗的娛樂變出更娛樂的東西,好抓住觀眾的心,意旨是延續一體的。至於他心目中的「跨界」,比較像是從武俠到嚴肅文學,寫小說不光是滿足讀者的喜好樂趣,還有作者自己與自己對話的孤獨時刻。那時不會想到對讀者群的設定,也不太可能主導或預期讀者的反應與感受,於是閱讀更像是一種偶然發生的機遇——對他而言「跨界」是需要意念的轉換的。
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對沈默意義重大。沈默提供。
沈默回想,自己有意識地創作是從參加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簡稱溫武)開始。他在2009年獲得溫武評審獎,這個獎開啟了沈默對寫作的自覺,大學時他想到哪寫到哪,可以無上限寫到十幾萬字,出版社也不會多加干涉,只要能出成一本書就好。他坦言自己過去總是照直覺、本能去寫,對書寫的認知仍屬蒙昧,也常常透支自己,直到參加溫武,比賽的十五到三十萬字數規則限制了沈默,也讓他在寫作時有了自覺,激起他在文字能力、書寫技藝及敘事結構上的精進,也深刻體認到:書寫是需要長期努力去豐厚實力的。
自此之後,沈默在開筆寫小說時,已不再像年輕時隨興或「發作」式的書寫,而是能清楚掌握故事走向,有意識的去使用敘事策略、語言及隱喻等等。但他透露,自己依然從來不寫大綱,因為大綱會預告小說肌肉紋理的生長,缺乏不確定性,限制了小說發展,然而他這種自覺式書寫終究無法完全精密的控制,有時故事發展仍會超出原本的預期。他說,畢竟完全自覺這件事就像地平線一樣,你朝那裡走去,心裡也清楚那是無從抵達的永恆距離。就算永遠無法到達,但沈默仍選擇他這種努力朝地平線前進的自覺式書寫,這和他以成為專業小說書寫者為志業、在這武俠衰頹年代仍執迷投入,有種相通的精神吧。
沈默從高二就開始寫武俠小說,他回憶那時抱著純粹的熱情,沒有嘗到失敗的經驗,也沒有藉由書寫武俠帶來社會地位、名聲與收入的想法——但那時,武俠小說的黃金盛世仍餘燼輝煌,很快地沈默心中也難免懷有要和金庸、古龍和黃易一樣大紅大紫的憧憬,只不過那憧憬終究是夢幻泡影。憧憬破滅以後,沈默才認識到過去存在的狂熱未免膚淺,但一心想將武俠發揚發大的夢想卻沒有破滅,即使他認為武俠彷彿苟延殘喘,或恐將走入墳墓,即使他有可能是伴武俠走最後一程的送行者,書寫武俠仍舊是他的畢生志業。
談及武俠小說的沒落,沈默形容自己從上世紀90年代初起,看著武俠愈來愈沒有人討論,從黃金盛世一下失去光彩,有如墮入深淵,被黑暗吞沒。普遍認知上,武俠與現代世界的聯繫薄弱,大家對武俠世界的想像,從50、60年代起就沒太大改變,是一個含糊的古代中國,或古裝劇的世界。而在一成不變的世界觀外,沈默另外提到,武俠小說中對俠客精神的討論也是不足的;在過去,武俠前輩操作中的俠客往往簡單,能打破分明的善惡對立就已難得,如古龍等名家對於英雄、俠客的形象還是有固定的操作,多半是「因為主角是好人,所以他是英雄」這種單向的光明面,並沒有為俠客精神注入多種層次。沈默以推理小說作為對照,例如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筆下的硬漢偵探菲力普.馬羅(Philip Marlowe)是這樣說的:「你要做個好人,得先是個英雄」——想做好人,不是那麼簡單的!
錢德勒筆下的馬羅創新了偵探的形象。Photo Credit:CHRIS DRUMM@flickr CC BY 2.0
沈默感嘆,連偶像化的漫畫英雄在當代都已開始進行某種程度的辯證:「你為什麼是蝙蝠俠?因為你克服了自己的恐懼。」即使概念仍簡陋,但至少已開啟討論,可是武俠小說在上一輩沒有這樣新的層次,等到現在包括徐皓峰、黃健、徐行、滄海.未知生(吳龍川)、喬靖夫以及沈默自己在內,開始有人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卻已乏人關注。發展太晚,沒有及時展開足夠認真、有深度且迷人的討論,沈默認為這是武俠墮落的一大主因。
沈默的作品不像一般的武俠小說,裡頭充滿了毀滅與另類的希望。被問到即將上線的小說、《王的十二女色》的創作發想,沈默首先提到,自己非常喜歡香港小說家黃碧雲的作品,黃碧雲的〈十二女色〉寫了十二個女人的故事,一個人物自成一篇小短篇,她小說中的標題也成為沈默這部作品中的人名。沈默已不是首次嘗試這種致敬與挑戰的寫作概念,他在作品《天敵》中挑戰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使用《百年孤寂》裡沒有的順時序和逆時序交錯,描述主角與家族的故事;而在《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中,他則挑戰了春上村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前述這兩部小說和《王的十二女色》都是沈默大虛空記五部曲系列的作品。
馬逵斯是沈默致敬、挑戰的作家之一。Photo Credit: Jose Lara @Filickr CC BY-SA 2.0
《王的十二女色》創作概念,並不止於回應黃碧雲,沈默在意圖在小說中討論神學——在「東方」的武俠小說裡,這是相當「西方」的概念——激起武俠的不同能量與想像。沈默說,在武俠小說中對宗教的討論非常的少,而在他個人而言,他的宗教就是武俠。《王的十二女色》裡挑戰了耶穌與他的十二門徒,十二位女色再加上一個「王」,十三個角色輪流說話,在各個不同的聲音中流轉故事,一個個角色揭露他們的掙扎與求生、各自對「髮門」組織和大環境的衝突,以及各種意識形態的辯證。另外,過去在武俠小說中的女性角色,沈默認為多像是男人的附帶寵物,就算是女性小說家,筆下的武俠仍屬陽剛,所以沈默很想書寫關於女性的情慾,在面對男性掌控的狀態下是否有超脫的可能?「王」是否有可能把權力釋放出去?這些都是《王的十二女色》的組成概念。
沈默談到,自己寫作遇到最大的障礙其實不在於武俠小說的式微,而是現實生活中,身為全職書寫者,要如何在出版產業經營慘澹的情況維持收入、繼續寫下去。尤其有了妻子與孩子之後,經濟壓力更是顯著,但若是能克服這些現實面,沈默說障礙就是自己。如果對想書寫的主題太有把握,若有了固定模式、習慣性的去操作,而漫不經心、自覺不夠深的去寫,自己就是最大的障礙。沈默自認從《天敵》、《誰是虛空(王)》之後,每一本小說都刻意採取不同的結構,每次書寫都是自己與作品的搏鬥,而藉此他得以重新再去認識何為武俠,但如果有一天寫的東西再也無法跳脫先前的做法、讓他重新認識武俠,那就是自己已經成為阻力的時候了。
《天敵》,沈默著。2011,明日工作室。沈默提供。
現在,雖然大家對武俠的關注程度和二三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語,但人們尋求故事、愛好故事的本質是沒有改變的,集資訂閱平台現在就能用比較低的成本給予作者回饋,並透過網路社群去分享、曝光不同類型的書寫,武俠還是有機會被討論的。被問到期待SOSreader能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沈默認為,在這個時代,的確有太多媒體或素材可以取代武俠小說,他目前沒有在集資訂閱平台看過武俠的集資;在SOSreader上,沈默期待他的武俠能為讀者帶來新的可能,開啟一扇關於武俠的想像與搏鬥之門。他對讀者發出SOS求救信號,希望讀者成為燈塔,帶給他光亮和方向,同時他也想對很多人呼喊,武俠不像很多人想的那樣刻板、簡單,武俠其實是複雜的,絕對可以寫出不同典範的風采,我們在理解武俠前輩們成就的同時,要能跨越他們,走出另外的歧路,發現武俠更美麗的風景。
沈默認為,他的武俠基本精神是「溫柔」,他想在SOS的武俠小說連載裡,感受到讀者的溫柔,自己則努力以武俠作為理解讀者、他人和世界的橋樑。沈默希望這是雙向的呼喚,他向讀者發出求救的吶喊,也希望讀者給予他期待的回應,在未來的武俠小說裡相逢。
沈默的《王的十二女色》武俠X藝術創作計劃已經在SOSreader上線,一起訂閱閱讀吧!
封面繪圖:劉信義
採訪:沈嘉悅、蔡飴珊
撰文:蔡飴珊
編輯:陳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