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林群盛
出版社印書彷彿是在印鈔票,書放到書店就會自己幫自己促銷,作者不需要露臉玩起真心話大冒險,實體書店的每週暢銷書排行榜前十名中,詩集總能拿下好幾個席次。這些,似乎是半世紀前那麼遠的事了。甚至因為沒有太多的網路紀錄留存這一切的證據,再過個十年二十年,說不定沒有人會相信曾經有過這樣的事,記得的人也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而幻想過度。
但有趣的是,在詩集銷量普遍冷門,一刷三千本只是過往夢幻的現在,詩集的產出依然沒有減少,甚至可能超越數十年之前的成績。這一方面要歸功各種補助案、印刷硬體的進化,讓出版詩集的門檻降低了,一方面也是有不少對詩集有些好感,或者單純背著人情包袱的年輕一代,投身出版這個艱苦的行業。從每年的書展,特別是已經走過第六年的「讀字」系列,更可以看出這樣的傾向。
關於今年的「讀字辦桌」,先不談展場設計,就參展內容來看,今年一樣有許多讓人驚喜的點。個人出版方面,除了去年也參展過的陳昭淵與德尉,今年也有新鮮、帶點薄荷口味的莊東橋,以及豪華、衝擊性滿點的嘉勵・賈文卿。以詩集的狀況而言,自費/個人出版一直以來都是個重要的路線,能在書展讓自費/個人出版有數席之地,自然是立場的表現也是重要的鼓勵。
德尉在去年的第二本詩集《病態》出版後,持續進行「小指頭計畫」這個跨界詩集企劃,在這次書展推出了第三本詩集《戀人標本》。去年的《病態》找了李南亮來製作漫畫,而這次的詩集,插畫則全部由自己擔綱。會特別提《戀人標本》當然不是作者自己畫插畫這麼簡單,而是這本詩集有非常濃厚的「手工感」,讓人想起1980年代,許多無法負荷出版費用的詩人,不論是自己刻複寫油印,或是手抄,打洞裝訂,或是許多複雜的封面內頁加工,那樣誕生的限量詩集,總是有著至今私毫沒有消退的溫度。
《戀人標本》從打凸到裝訂都是手工,更重要的,在內頁35頁「標本」上,作者隨機放了「物件」進去。每一本都不同,可能是一根實體的羽毛,也可能是作者自己摺的紙鶴,然後以手撕風格的膠帶固定。能讓這樣費工的「裝置詩」在書籍載體上呈現,加上展櫃內自由拿取的名片詩卡,以及抽選詩人手抄詩籤的服務,說不定也是個人/自費出版向來難以磨滅的一個優勢吧。
嘉勵‧賈文卿在去年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出詩婊》,今年的《ㄅㄧ ㄐㄧˊ濁色本》正確來說並非是一本詩集,而是「預定出版的第二本詩集的前導CD」。而這張CD更是書展限定,也就是說只有來書展才能入手,日後在任何通路或網路都是買不到的。光是這一點就非常有「隔壁」動漫棚的既視感,更驚人的則是CD製作規格高得嚇人。在可以推想的作者親自獻聲以外,還找了大約四組人馬來,聽著像是曾經熟悉的廣播節目,忽而置身地下劇場、樂團Live現場的錯覺,無論錄音工程,音效與剪接後製,壓片,包裝設計都非常專業,選用材質也十分紮實。
除了內附小冊子末頁附上了可抽第二本詩集的刮刮樂卡,包裝上的實體小內褲聽說也是設計師一件件製作的。這種高規格老實說很難讓人想像是出自個人出版,更別提價格還是銅板價。前一次類似的高規格詩集應該是杜十三的《地球筆記》(時報出版,1986),那時還是用卡匣式錄音帶,歌曲內容則找了民歌手來獻唱,遺憾的是這本跨界大製作的《地球筆記》絕版多年,現在年輕一代的創作者可能連杜十三都未必認識,更甭提去哪找《地球筆記》了。如前所說,再過個幾年,《地球筆記》說不定又變成一種集體幻想的產物,而這邊也衷心期待,嘉勵・賈文卿能發揮自身的人脈與資源,持續刺激「詩集的可能性」,讓我們看到更多彩的詩集出版史。
另一個新面孔則是今年甫成立的「斑馬線」出版社,第一波出版就是三本詩集。類似的前例讓人想到陳夏民領軍的「逗點」。比較不同的,斑馬線這一波三本詩集,有兩本是澳門詩人的作品。1980年代我們不難看到韓國,馬來西亞,日本等鄰近國家的詩作被翻譯或代理,但隨著時間過去,漸漸不容易看到這方面的引薦,近年反而是中國與香港的詩集增加了。
※澳門詩人邢悅,《日子過得空白一點也不錯:邢悅三行詩》,斑馬線文庫提供。2016。
以日本來說,國民詩人谷川俊太郎二十歲出版的第一本詩集《二十億光年的孤獨》(創元社,1952)直至去年底才出了中文版,雖說遲到總比不到好,但超過半個世紀的遲延多少還是讓人遺憾。諸如銀色夏生,北川透,谷郁雄,近藤摩耶,新井高子,甚至是最果タヒ,要讓台灣的愛詩人認識,恐怕又是遙遙無期了。
馬來西亞方面,則要特別提一下寶瓶文化。在朱亞君捨命陪君子的努力下(引用朱亞君的說法是:文學書的銷售,每一步既要走得大鳴大放,又要走得謹小慎微。手裡耍花槍,腳下走鋼索),去年九月出版了《走動的樹:黃遠雄詩選1967-2013》,今年一月則只花不到三週的籌備時間推出了假牙詩集《我的青春小鳥》。在這麼短的時間就出了兩本馬來西亞詩人的作品,我想又是一個讓人欽佩的例子,而《我的青春小鳥》也是少數能擠進銷售排行的詩集,對於出了不少詩集的寶瓶文化來說,也是一個鼓舞吧。
※假牙詩集,《我的青春小鳥》,寶瓶文化提供。2016。
韓國在線上遊戲、演藝、連續劇電影雖有大量的引入,但詩集這幾年相對稀少,也少聽聞中文與韓文的詩人交流。而很常被連帶提起的港澳詩人/集/展,也大部分是香港,難得看到澳門詩人。近年說起澳門詩人,雖可能會提到袁紹珊,但袁紹珊其實太「國際化」了,真要說純粹的澳門新生代,說不定真的也是度過了一個大真空期,直到這次斑馬線推出了年輕書法家邢悅的《日子過得空白一點也不錯》,以及洛書的《燕燕于飛》,才讓人得以一窺澳門當地新生代的聲音。照詩集的版型來看,似乎還有其他年輕澳門詩人的作品即將出版,在這也期許一下能有更多的出版社繼續引介鄰近國家的作品,無論是缺席很久的韓國年輕詩人作品,甚至是日本新生代詩人,我想都會是一個重要的補足。
最後花多一點篇幅,來談一下「寫真詩集」這件事情。許赫在這次書展推出的寫真詩集《來電》算起來是他個人的第七本詩集了,也是目前為止最符合我個人理想化的「寫真詩集」定義的詩集。前一本《騙了五十年》也是非常特殊的「紙電合一」,簡單說就是用紙本包裝的電子書。那陣子我經常在揣想,當讀者買了這本詩集,打開一看卻看不到半首詩,只能乖乖拿書末的兌換碼下載電子詩集,是贊同或認命的莞爾一笑,還是馬上找消基會的電話呢?這次的《來電》雖然沒有作出這麼危險的實驗,然而也是對「寫真詩集」或「放了很多照片的詩集」的一大提問,特別是詩集正面其實只有攝影師的名字,許赫的名字反而是刻意放在封底,是詩集還是攝影集?詩集為什麼需要放照片?放了照片又有什麼效果?怎樣的照片才是適合的?我想這是很值得深究的,甚至可以把照片代換成所有相關的視覺設計元件。
寫真詩集,或者放了很多照片的詩集,與其用「拍什麼」來區分,用「誰來拍」也許比較簡單。誰來拍的場合,一種就是詩人自己拿起攝影機或手機拍攝,拍攝的是無論風景物件(例如有河BOOK《兩次的河》),還是貓(貓王阿圖詩集《九份‧貓體詩》),或是詩人自身,都可以當成是詩人呈現意境的另一附加途徑。另一種就是交由別人拍攝(林亞若視覺系詩集《此時,我們正飛過哪裡》,另一個例子則是大成本的使用了四組攝影單位的楊采菲寫真詩集《月夕花朝》)。當然兩者混合的例子也有(愛羅手機攝影詩集《孵夢森林》)。
※許赫詩集《來電》,方峻攝影,斑馬線文庫提供。2016。
以前者來說,拜現在科技之賜,現在有許多便利的修圖改圖軟體,就算不懂光圈快門,也可以「改」出以前可能要趴在草地苦守半天才能拍出的氛圍。不過,這件事就跟作者自己畫圖或手刻字、手抄一樣,對於詩集的企劃精神上來說是好的,自己操刀不太需要處理視覺設計上的溝通問題,但結果是為詩集加分多少則很難說。不是誰都能像師承溥心畲的羅青,或以畫聞名的丁雄泉、管管、席慕容、陳克華,甚至是出過好幾本暢銷漫畫的高永。這種情況下,找專業的攝影師,特別是本身有一定知名度的攝影師,除了視覺上的效果外,對於詩集讀者的擴展,也是一大助力。當然,若詩人本身有一群近乎宗教狂熱的粉絲,前者自然是比較有魅力的。
舉個人比較熟悉的日本詩人為例,前者可以銀色夏生為代表,後者以谷川俊太郎為代表。
銀色夏生詩集,《わかりやすい恋 》(淺顯易懂的戀愛),角川文庫。 1987。
銀色夏生可能對大多數人來說還是一個陌生的詩人,但其實在日本是一個國民普遍熟悉的詩人。至今出了五十幾本詩集,加上散文,遊記,則超過150本以上。讀者群遍佈各領域,尤其是女性與學生族群,被稱為流行教主的濱崎步也是忠實詩迷。年近60的她依然保持著創作能量,每年固定出版3至5本新作。
除了文字創作,銀色夏生也同時是插畫家,專業的攝影師,以及歌詞曲創作者。歌詞曲作品曾提供給吉田拓郎,小泉今日子,齋藤由貴,早見優,松田聖子等知名歌手以外,更在2011年被選為NHK全國校際音樂大賽的比賽指定曲。
在這樣的前提下,銀色夏生的詩集的滲透力自然是深厚幅遠的,同時也不難想像這些詩集會佐以豐富的插畫,照片。事實上在這50多本詩集中,絕大多數都是配上插畫或照片的,說不定也是世界上出過最多「寫真詩集」的詩人。1980出版的幾本寫真詩集至今依然一刷再刷,我手邊的兩本《わかりやすい恋》(淺顯易懂的戀愛,1987),分別是1996年與2013年購入,前者是第55刷,後者則是62刷,可見讀者群是一直跟著時代推進擴展的,這同時也反映了我認為詩集應該長銷,而非一夕爆賣的理念。
85歲的谷川俊太郎至今也出版了80多本的詩集。除了詩人身份,他同時也是劇本,繪本,作詞者,翻譯家。而這些身份也一樣有著極大的滲透力。除了電影電視劇劇本外,漫畫家手塚治虫名作《火鳥》的動畫電影劇本,「鉄腕アトム」(原子小金剛)等歌詞也出於谷川之手。日本國內電影累積票房最高前十名的《子貓物語》(1986年,98億日圓)中,甚至有小泉今日子朗誦谷川詩作的橋段。他也為從幼稚園到大學的近百所學校寫作校歌歌詞,所作詞的合唱曲更成為數年NHK全國校際音樂比賽的指定曲。翻譯部分,除了一般的英美兒童文學,全日本的史奴比(Snoopy)漫畫與各類週邊書籍全交由谷川俊太郎翻譯。
谷川俊太郎,《やさしさは愛じゃない》(溫柔並不是愛),幻冬舍。1996。
在這樣強烈而直接的滲透力下,谷川俊太郎的詩集也呈現了多種的樣貌。我想某個程度上谷川甚至是極具實驗精神的。寫真詩集自然也是有著許多精彩的企劃。例如與名攝影家荒木経惟合作的寫真詩集至少就有兩本,1996年幻冬舎出版谷川的《やさしさは愛じゃない》(溫柔並不是愛),有著荒木経惟一貫的風格,封面還帶著一點驚悚的鬼魅感,要把這本詩集放在書架上似乎需要一點勇氣。十年後又找了荒木合作,這次的《写真ノ中ノ空》(照片中的天空)看起來緩和許多,也不再是荒木慣常的女體主題,倒是那個時期日本出版社興起了一陣天空與星空的寫真集風潮。
2009年則與以拍親子主題聞名的田淵章三,合作了《子どもたちの遺言》(孩子們的遺書)。詩集內容是以不同年齡(隨著頁數年齡從小至大)的孩童寫給大人的遺書,隨著幼童,小學生,國中生對於世界的遺言,讓不同年齡,或是擁有相似年齡小孩的讀者重新思考對世界的感受,搭配上田淵章三拍攝的嬰兒,幼童,少年等等溫暖的畫面,引起不少母親與學生讀者的共鳴。
2011則推出了描述「母之力」的《まんま》(mamma,擬音語),這次找了曾拍過《BREASTS 乳房抄》,《HIPS 球体抄》的伴田良輔。看似是一個難以想像的組合,但以拍攝乳房的角度來看,似乎又是一個莫名有議題性的選擇。2014的《雪の国の白雪姫》(雪國的白雪公主)則又進行了一個大規模的跨界合作,這次與時尚雜誌結合,模特兒是該年以《渇き》(渴望)一片拿下日本電影金像獎新人賞的小松菜奈。
80多歲的詩人搭配18歲的新人女演員本身就很有話題性,加上宣傳活動是將詩集內照片所使用的服裝飾品作陳列展出,影片為本活動的PV,同時會場也販售詩集,以及會場限定販賣的相關飾品。這活動真正厲害的地方是,就算對文學沒興趣,對於時尚、服裝飾品有興趣的人一樣會來。我想谷川俊太郎的這些寫真詩集除了企劃本身真的有吸引力以外,更重要的可能是谷川願意與不同領域的人合作的氣度與胸襟,這點似乎又不是誰都可以做得到的。
反觀我們的詩集出版的未來,是不是還有許多可能性未被開發出來?如同前面這些日本寫真詩集展現的企圖心,持續讓不同閱讀領域的人接觸,而非死守原有的讀者群。無論是藉著載體的變化(如文學朗讀CD系列,或漫畫化、影像化),封面包裝的改變(漫畫家,知名繪師插圖,AKB48或其他演員,偶像等),作者自身的商品化(各種週邊,寫真集),乃至手機平板變成身體零件一部的現代,各種文學改編應用程式也是一條新鮮的道路,如同文學創作一般,詩集的包裝與企劃,行銷,勢必也是每個出版社與作者必須嚴正以對的跨界創作吧。
▲「2016台北國際書展特別企劃:怎麼拼出一個展」由【閱讀最前線】x【SOS】聯合製作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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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葉菀菱
編輯 / 陳大中、沈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