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0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文學獎劍客

    你初識ㄉ的大名,是在某次小型文學獎的頒獎典禮,那時你開始學寫作幾年,終於有機會得了個佳作。同列同席,圍坐有如艾美獎圓桌領講席的,盡是些青春無以逼視之花樣少年少女,你在寫作旅次起步甚晚,就像分明已衝上斜坡才想起要打入低速檔的破爛手排車,整台車艙都劇烈抖動那般吃力。
    你視線逡巡過全幅會場,老半天只看到舞台前端的首獎優勝群,裡頭一白髮蒼蒼老嫗,與你似的張致生澀,他的跟前就寫了ㄉ的名字。
    你心想這還行,還是有年齡比你更大的獲獎者。文學畢竟是終生耕耘之事業,什麼同溫層取暖也不盡然是這回事。
    沒想到上台領獎致詞,那白髮老嫗才直說是替兒子領首獎,因此也沒什麼要致詞,就這麼倉皇下了講台。你們佳作組這沒有安排時間致詞,魚貫領了獎狀,喇叭裡聲量大到幾乎爆音的領獎歌聽得生膩生厭了,七八個佳作獲獎者還沒頒完。
    時隔經年,你有幸還身留所謂文壇或貴圈,苟延殘喘,像大富翁遊戲裡靠著一兩棟渡假飯店租賃收過路費那般,進三格退一格。偶爾接些文學雜誌的外稿,採訪稿,更常見的就是命題作文,母親節寫媽媽七夕節寫戀人,甚至是什麼我的志願夢想,我的寫作經歷,我的貓狗寵物或日常地景。
    終於輪到你這樣填咖等級的去某個地方型文學獎評審,你聽其他評委八卦,才知道ㄉ這號你只聞其名不確其人的傢伙,竟仍然在文學獎界走跳。不是文壇不是貴圈,而是文學獎界,照他們的說法,ㄉ每年無論大小獎項,總能狂撈猛洗被他得上幾個。說好聽些是獎金獵人,難聽的獎棍獎咖都不意外。
    評委們一致推崇ㄉ的文字與意象經營,對結構的掌握度,對題材的敏銳度。就像當年英格蘭隊長貝克漢射的角球,如果有所謂教材教法,那ㄉ的文學獎作品無疑就是教科書。更傳奇的是當評審們注意到ㄉ此號人物的存在時,他又能改易風格,置換主題,空際轉身使用決計想不到的技術,與徵文主題結合,架構出一篇離開文學獎根本難以卒讀,卻又不能不授予其獎金的佳作。
    這太扯了,評審畢了你決定開始鑽研ㄉ其人其事,當成研究對象,當成真正的論述。這才發現ㄉ之傳奇何止於此。
    你遍索資料庫也查不到ㄉ本人的照片或更多的資訊。個人簡介總是一兩行,宛若初次投稿校刊的新生。再一索查才發現ㄉ婉拒各種訪談、對談、講座、電視或廣播節目,也從不接受文學雜誌或報刊約稿,他的收入完全來自於文學獎的獎金,由於近幾年地區或小型文學獎的浮支濫報,ㄉ絕對有足夠收入以自給維生。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心目中獲得文學獎只是第一步,猶如偉大航道或舉業的敲門磚,從而接寫專欄,約稿,集結出書,培養讀者。但ㄉ的志業恐怕不是文學,或不僅是文學。而是純粹的文學獎。ㄉ就像專門獲得文學獎的公務員,穩妥妥地輸出作品,不在其他地方發表自賞孤芳,不用以賺取一字多少元的稿費。ㄉ的每字都是獎金,都是他出勤公務的酬勞所得。
    更進一步來說,ㄉ這樣行為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揶揄而反諷了所謂的文學獎。文學的競賽最終淪為一種單一美學的標準件,只要按表按流程按標準作業程序,輸出一件正確無誤每個按鈕每次生產鐵履帶都卡榫吻合的產品,哪就對了就是它了。
    於是你再回想那幾年屢屢投稿總蒙槓龜,恨不得闖進決審會議密室,揪起那群傢伙領子問個究竟的時光。瞇起眼睛望過光瀑,那時的ㄉ早就已經榜上有名了啊。你回想初次收到文學獎的扣繳憑單上,那筆前頭標注的「競技競賽與機會中獎」的項目,對ㄉ來說壓根不是那麼一回事啊。
    就像成名多年的江湖前輩,一出手就是一套嚴縫密接、已臻化境的劍訣,但卻成天與江湖小輩廝殺,讓他們魂斷江南或夢殞塞外,根本進不了犯不著中原一步。ㄉ無疑是文學獎的專任編制內人員,也唯有對文學獎體制切膚體會到難以思議的高度,才能這樣穩定輸出獲獎的作品。這依舊是一場虐殺的競技,但對ㄉ來說,完全沒了所謂機會湊泊的成份。
    你那篇以「ㄉ的文學獎作品以其文學場域意義」的小論文,斷斷絆絆,始終沒有完成。終於你再不投稿文學獎了。就像一群勁搞搞孩童玩著紅綠燈大風吹鬼抓人,某天遊戲規則忽然被破壞被覆寫那樣掃興。
    你並沒有刻意經營文學題材,但故事最後的高潮卻有些符合文學獎的公式。在某個場合與意外的機緣,你終於遇到ㄉ本人。但卻不像小說那般,來一場珍籠棋局的漫天對弈。你終究沒勇氣去攀談,問清楚到底ㄉ心底的文學獎是什麼模樣。
    在那個梅雨季的午後,你就這麼遠遠怔望著ㄉ的背影遠行,接著恍然驚覺——ㄉ似乎就像一個武俠小說裡經常出現的邪劍客,頭戴扁笠、面纏繃條,不發一語端坐在客棧中央,動也不動。一轉瞬,就是手起刀落,刀頭劍尖滴定滑落鮮血。「我只為錢殺人」,邪劍客這麼說。聲音分明不大,在場每個武林同道都聽得一清二楚。
    終於邪劍客掀掉了斗笠,露出的外表五官一如常人平凡無奇,那種內力高手一身練橫到淋漓極致,眼瞳暴出,太陽穴突出的症頭,他絲毫也無。這就是小說裡最後高潮會出現的,真正的高手。就是故事開頭說什麼自己只為錢殺人,卻默默將正義藏在心中,直到作品最後的高潮,不算酬勞不計榮辱,挺身對抗滿嘴仁義道德的名門正派。
    也就在此刻你終於體貼了——去問ㄉ如何叱吒文學獎界多年,或統計他固定獎金收入,結根刨底去詰問ㄉ到底是真的單純為著獎金,抑或以本身的行為作為行動藝術,去拆解文學獎、得獎體這荒謬之體制……都顯太多餘了。
    什麼是正義、什麼是正邪?什麼是文學獎、什麼又是文學……這對走跳江湖那麼多年的劍客來說,也沒什麼要緊的吧。(收錄《來亂》,聯經,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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