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約翰森也發表了第二張創作專輯《Virðulegu Forsetar》(2004),被視為《Englabörn》的進階;直到第三張專輯《IBM 1401, A User's Manual》(2006)問世,才真正建構出今日約翰森的音樂面貌。所謂「IBM 1401」,是 IBM 電腦公司於 1959 年出產的產品型號,約翰森的父親便是擔任電腦維修工程師,啟發兒子後來的創作企劃。整部作品有著飽滿揪心的龐大弦樂,約翰森不僅獻給父親,也獻給科技與人類之間的發展歷程。然,約翰森應該從未想到,他波瀾壯闊的第五樂章〈The Sun's Gone Dim And The Sky's Turned Black〉,會是五年後投向好萊塢產業的一顆巨石。
(來自《哥本哈根之夢》的〈They Fed the Sparrows Leftovers and Offered Grass to Scherfig's Turtle〉)
同年,約翰森擔任丹麥導演肯斯特納 (Max Kestner)為家園拍攝的紀錄片《哥本哈根之夢》(Dreams In Copenhagen,2012)配樂,再度讓他重返北歐緯度的寫情崗位:鋼琴、木管、晶瑩的電子音訊跟動人舒緩的弦樂,靜謐探尋冬夜下的丹麥首都。曲名超長的〈They Fed the Sparrows Leftovers and Offered Grass to Scherfig's Turtle〉,輕盈步伐就像在街角瞥見的溫和景像,這種為城市寫曲的精神,一如台灣音樂家李欣芸受託賦曲的〈台北行板〉。我最愛的一段和絃,出現於〈A Memorial Garden on Enghavevej〉流水般的大鍵琴;尾曲〈They Imagine the City Growing out Into the Ocean〉則邀請冰島大提琴家希爾杜.古納都切(Hildur Guðnadóttir)獻聲,更添寒夜裡的幽夢迷情。
冷澀抑鬱的《私法爭鋒》有著阿帕拉契山脈的寒林場景、煎熬絕望的人父人母,與鋒利卑劣的犯罪情節,約翰森必然得烘托這些扭曲的人性。於是有了〈I Can't Find Them〉灑著無助眼淚的水晶琴(cristal baschet),以及乍似出現希望(卻渺茫)的〈Through Falling Snow〉,振奮舞動著弦樂音階。他還引用自己的獨立舊作《And In The Endless Pause There Came The Sound Of Bees》(2009),藉著〈Escape〉拖沓弦音與蒼茫痛苦的大提琴,帶出劇中無垠的恐懼黑暗。整部電影的影/音搭配,令人想起克里斯多夫.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針鋒相對》(Insomnia,2002)與大衛.朱萊安(David Julyan)如墜五里霧般的渾沌聲響。
相較於《私法爭鋒》名氣上的強度,約翰森另一部同年案約《毒警追蹤》(McCanick,2013)就黯淡許多,手法多是以綿長弦音鋪陳,但不失幾段如〈Payphone〉略帶爵士味的佳曲,或是以劇中兩角命名、編曲迴異的〈Simon's Theme〉跟〈McCanick〉。隔年,約翰森與瑞典聲音藝術家尼爾森(BJ Nilsen)共同接了一部 B 級製作的驚悚片《厄孕驚魂》(I Am Here,2014),配樂充斥著玄秘黑暗的環境氣質,但整體未有驚喜亮點。倒是同名主題曲〈I Am Here〉用了天主教聖歌《又聖母經》(Salve Regina)的宗教元素,獨唱編曲細膩沉靜,電子音色再現《哥本哈根之夢》,同時也暗喻片中女主角「瑪麗亞」的名字。
約翰森與維勒納夫的第三部合作《異星入境》(Arrival,2016),因為導演決計使用李希特的 2004 年舊作〈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作為片頭、片尾關鍵戲段的「感人配樂」,以對比出約翰森描述未知外星科技、冰冷疏離的「原創配樂」,沒想到被美國奧斯卡認為這樣子的創作「不夠原創」,導致約翰森被踢出 2017 年競賽,引起一陣譁然。若按評委邏輯,只能推論約翰森打理的所有音樂,沒有李希特的弦樂重奏「亮眼」;或者,評委覺得被騙,以為電影開場曲是約翰森的作品。不過,英國奧斯卡跟金球獎,還是繼續讓《異星入境》的配樂入圍。
(讓約翰森喪失角逐奧斯卡資格的馬克思.李希特作品〈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
例如,有篇國外資深配樂評論便說,約翰森用了一堆繁複人聲取樣再重新拼貼組裝、藉以表現外星語境的設計構思,其實是在迫使聽眾更加努力解開它看似奧秘、實則空洞的偽裝外殼;文章甚至形容聆聽《異星入境》是個「讓人煎熬又沮喪的歷程」,一如《怒火邊界》的寂寥廢墟,祈禱聽完配樂的人能夠讓精神治療診所的收入增加。不過,像集結「外星語言」與「人類弦樂」的〈Hammers And Nails〉,仍然有適合欣賞的氛圍,或描述人類軍武情勢的〈Escalation〉、首次踏進外星船艦的〈First Encounter〉,都讓人不能否認,約翰森為電影情節注入了精準的氣韻。
(來自《異星入境》的〈Hammers And Nails〉)
也許「影像服務業」太過紛擾,約翰森同年重返獨立創作,讓知名古典大廠「德意志留聲機」(Deutsche Grammophon)出版他久違的豐沛詩篇《奧菲斯》(Orphée,2016),延續《Englabörn》與《IBM 1401, A User's Manual》的北歐生命,也連繫著約翰森從雷克雅維克、哥本哈根移居到柏林的一脈情感。聽著終曲〈Good Night, Day〉緩慢平靜的弦樂,慢慢帶出惆悵的小提琴,還有揪心的大提琴,週遭空氣彷彿出現了「道別」語境,並有意無意向聽者預告別離,因為約翰森將慢慢轉身⋯⋯
近日,約翰森的新作《獨帆之聲》(The Mercy,2018)上架,是《愛的萬物論》導演詹姆士.瑪許(James Marsh)跟他的二度合作。曲風時而明亮振奮,如同名組曲〈The Mercy〉在極簡基調上的跳動弦樂跟鋼琴;又時而沉潛徬徨,如〈The Horse Latitudes〉維勒納夫影像般的冷冽陰霾。同時,約翰森也在專輯放入不少舊作,當成《慈悲的汪洋》的配樂,像是相當久遠的《Englabörn》、《哥本哈根之夢》跟《奧菲斯》,另外還有幾年前紀錄片創作《自由的心靈》(Free The Mind,2012)的幾段小曲。這就像某種儀式,約翰森在整理過去記憶的片簡。
除了《慈悲的汪洋》,約翰森還有兩部新作尚未曝光:血腥恐怖的獨立製片《曼蒂》(Mandy,2018),與聖經傳記電影《抹大拉的馬利亞》(Mary Magdalene,2018)。原以為他能在這三部新年新作,擺脫去年被踢出奧斯卡、心血被炒掉的挫折,沒想到頓時,這些都成了遺作。而他的聲音,似乎也慢慢飄離了美國,重返寂靜蕭瑟又多愁善感的冰島。他的同鄉、也在好萊塢打拼的作曲家阿帝.納瑪拉松(Atli Örvarsson)就在臉書以《奧菲斯》一首曲子〈By the Roes, And by the Hinds of the Field〉悼念,希望欲言又止的上升琴音與緩和陪襯的弦樂,能夠撫平約翰森驟逝的種種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