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4|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臺南女鬼|考據篇II】女鬼傳說的社會與民俗意義

      在尋妖誌的眾多臺灣妖怪裡,這一篇為什會選擇台南的「女鬼」──這種或許和大家認知中的「妖怪」有所落差的題材呢?
      除了因為陳守娘、林投姊都是相當有名的厲鬼傳說以外,還有另一個原因是「女鬼」這個信仰在臺灣社會中的特殊性。在傳統臺灣的民俗信仰中,比起男性,對於死去的女性給予更多的限制,並衍生出相關的民俗儀式。因此,我們希望能從臺灣的女鬼信仰出發,來觀察臺灣傳統社會中父權體制對女性在文化上的控制或影響。在這篇考據中,我們參考了研究臺灣女鬼的文獻,替各位整理出三個與女鬼相關的方向,希望能帶大家一窺民俗信仰中的性別面。:

    一個死者若與生者之間仍存有「社會關係」者為祖先;反之,則成為「鬼」。進而言之,子嗣與其祖先的「關係」之具體行為就是「祭祀」,而且最好是定期並持續舉行祭祀。祭祀的具體對象是神主或公媽牌,而香爐(及其中香灰)是其象徵物。
      根據呂理政的《傳統信仰與現代社會》所說,一個人在死後能否成為「祖先」,並非決定於死亡本身,而是有無合法繼承人祭祀。
      然而漢人傳統社會主要是由男性主導的家世體系,女性的身分是由「女兒」、「妻子」與「母親」來認定[2, 3]。婚前的社會身份來自於與原生家庭的血緣關係,嫁入夫家後,她的社會身分便來自於「丈夫」。換言之,嫁人之後女性就成為夫家的人,過世後也要入夫家的祖先行列,一起接受後人祭祀。然而,未婚就死亡的女性(孤娘)究竟該怎麼辦呢?由於沒有夫家可以依附,按照習俗也無法入原生家庭的宗祠。而這也就是臺灣社會所謂的「尪架桌(神明桌)頂不奉祀姑婆」、「厝內不奉祀姑婆」的傳統。
      如果是自然老死還好,但被以非自然、非正常的方式提前結束生命的女性,將有可能會成為不安定的孤魂。而根據左傳所提到的,「鬼有所歸,乃不為厲」,若是孤魂沒有獲得儀式的安撫,或是被人祭祀,則可能會成為厲鬼,成為社會不安定的來源。[3] 在《六合境柱仔行全臺開基永華宮治革》就說過「清乾隆年間本區陳守娘,含冤自盡陰魂不散,里人恐慌,幸賴尊王神威鎮壓幽魂,地方使得安寧。」此外,過去人們只要染上疾病,也常會認為是厲鬼所為。也因為如此,安撫這些厲鬼就顯得格外重要。
    ▲殉死的五妃之所以受祭拜,反映父權價值觀以及對非自然死亡的恐懼
      講到這裡,還是讓我們先回到上一篇提過的陳守娘與林投姐。儘管陳守娘與林投姐已是人婦,理論上不符合孤娘的定義,但由於兩人的並沒有擔任母親的角色,丈夫又都死了,自然沒有親族奉養、祭拜。這也使得祂們被視為不正常,甚至是厲鬼一般的存在。[3, 4]
      而在傳統民間信仰中,有兩種方法能讓這些女鬼回歸到社會的常軌之中,它們分別是冥婚、以及被供奉在廟宇佛堂裡受人祭祀。
      首先先讓我們提一下冥婚。冥婚在中國是一個古老的傳統習俗,無論是哪一方過世,或是雙方皆亡下結婚,都算是冥婚。然而關於「女鬼討嫁」,或被稱為「娶神主牌」的類型可以算是臺灣所特有的現象。在臺灣,未婚的女鬼靠著作祟或是父母的幫忙下與在世的男性結婚,依附在該男性家裡的神主牌下,接受祭祀。其中廣為人知的找冥婚對象的方法是由家人將孤娘的的東西(像是生辰八字、毛髮等)放入紅包袋,置於路邊。一旦有男子撿起,躲在一旁的家人便會出來稱男子「姊夫」、「姨丈」等,並認定該名男子為孤娘所選擇的對象。[5]
      除了冥婚外,家人也可以將孤娘的神主牌放在佛堂接受供養,如果富有些的家庭甚至會建廟祭祀。[4]然而替孤娘建廟的,通常是因為家裡有人生病或是發生災害,求神問卜了解是孤娘討嫁後,這才花錢建廟。
      而這幾種方法通常也是女鬼們最後的歸宿。傳說中的陳守娘與林投姐,祂們就算報完仇,了卻了心中的怨恨,但故事的最後仍必須以建廟、祭祀作結尾,好像不這麼做就無法安息。至於其他的女鬼故事,若是沒有善心人士替祂們建廟,則通常會以冥婚作為回歸常態的方式。從這角度來看,儘管女鬼作祟看是短暫的破除了傳統男尊女卑的權力結構,但其最終的解決辦法──回歸到「正常」的婚姻或祭祀關係中,都意謂著女性死後仍無法獲得完整的獨立性,也無法脫離以父權為中心的社會結構。

    反抗的力量
      另一方面,在傳統父系社會裡,女性常被設定為陰柔、柔弱的存在,沒有反抗男性的能力。就這個角度來看,陳守娘與林投姐的作祟與報復傷害自己的男性,正好是擺脫父權體制的體現。這或許是女性在死後成為了非人的存在,因此能暫時跳脫禮教束縛,獲得反抗的力量。[5]
      關於祂們所獲得的力量,根據女鬼流傳的顯靈傳說,這股力量除了能用來作祟以外,也可以幫助人們的事業成功、財運亨通,就像是戲曲中林投姐幫助賭客賺錢,又或者是南投縣集集鎮聖媽祠的主神(少女劉掽頭)會保佑打獵豐收,更有甚者,有些還能能替人治病。
      然而,儘管女鬼們看似法力無邊,但有時卻仍無法逃離男性的影響。在男性為主體的敘事下,女鬼被描述地像是做任何事都是自私的,脫離不了討嫁、討祀或者是報仇。再回到我們熟悉的林投姊或陳守娘來說吧,兩人成為女鬼後作祟看似法力無邊,陳守娘甚至在傳說中需要透過廣澤尊王和觀音大士出面調解,但其最初的動機,皆不是為了追求自身的幸福或獨立,而是因為自己的貞節遭受污衊,或為報辱身之仇。我們或許不能說這樣的動機是糟糕,是不值得被看重的,但其背後或多或少都隱含著「女子守貞便是德」的價值觀,以及希望藉這些故事教育其他女性的意圖,也同樣難以忽視。[5, 6]
      更何況,無論是故事裡還是現實中,這些女鬼所追求的又真能給祂們帶來幸福?成為受人祭拜的女神又真的是最完美的結局嗎──

    聖潔與貞節
      普遍來說,在世界各地的父權社會的體制中,女神的形象多強調「聖潔」或「純潔」,必須代表理想化的女性,也因為如此必須克服總總關於「性」方面的汙穢。關於這部分,在臺灣的女鬼/女神信仰中也能看得類似的影子。像是在臺灣的傳統信仰裡,男神有配偶是非常普遍的,如土地婆、聖王媽(廣澤尊王的夫人),然而我們卻很少見過主祀的女神有其配偶神。就像媽祖,祂是未婚便過世的孤娘,並且回絕保生大帝的求婚。[7]當然,也有「神明不喜歡給人家招贅」的說法。[8]但這也表示著入贅到主祀女神的廟宇是件不光彩的事,展現出父系社會中男性為主宰的想法。
    ▲媽祖既是女神,亦是孤娘
      除了聖潔外,女鬼/女神的性質也有可能被著重在「母性」或是「貞節」上,這些剛好符合父系社會理想化的女性角色。[7]「母親」的部分則是可以從孤娘有收「契子」的習慣來看[7];「貞節」則可以從陳守娘與五妃娘娘的傳說中看到。這種強調女鬼/女神貞潔的作法,可能是傳統知識份子將自己所信奉的鬼神,將原本的「淫祀」合理化,好符合社會正統的期待,並維繫父權體系的價值觀。[7]在前一篇考據中,除了陳守娘跟林投姊以外,我們也提到了五妃廟的存在。廟裡的五位妃子與陳守娘、林投姊不同,不是因為作祟後被人畏懼而受到祭祀,而是因為他們在存亡之際,早他們的君主一步先行結束自己的生命,用以展示自己的忠貞與節操。這樣與其他兩位女鬼不同,受人崇拜的途徑,也正好說明了在傳統社會中,女性若要被祭祀,終究還是得符合傳統價值裡的性別角色的現象。
      從這樣的結果來看,儘管受人祭拜成為女神──無論是直接受到祭祀或先作祟再被後人祭祀平息──看似是這些未婚而亡的女鬼最理想的目標。但從社會權力的角度來看,成為女神的同時也意味著進入漢人傳統的父權價值觀中,成為這個權力結構理想的角色。因為這些原先不羈的女鬼成了神聖、純潔的女神,因此,雖然神格上似乎提昇了,但這些作祟的女性終究還是回到順從結構的狀態下,而傳統社會的父權體制便是藉此消弭這類女鬼對結構的挑戰。[7]
      不過,寫了這麼多,這篇文章實際上也不是為了批判傳統價值的腐敗或訴諸政治正確。而是當我們在看過如此多關於臺灣民俗信仰的文獻,或從小到大聽了如此多鬼故事和女鬼傳說後,試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這些故事。畢竟妖怪就是文化的一部分,而文化更是社會價值與人們生活凝鍊出的結果,從性別的面向出發,看見不同於女鬼傳說在恐怖、刺激面向以外的內容,正是妖怪學研究如此迷人,也是筆者對此傾心不已的原因啊!

    【參考資料】
    1. 呂理政《傳統信仰與現代社會》
    2. 費絲言《由典範到規範:從明代貞節烈女的辨識與流傳看貞節觀念的嚴格化》
    3. 黃淑卿《傳統女性生命的文化價值──從陳守娘故事觀看烈婦的文化現象》
    4. 李豐鱗《從成人之道到成神之道》
    5. 吳宣慈《從姑娘廟信仰與傳說探討臺灣女性角色變遷》
    6. 黃美英《宗教與性別文化─臺灣女神信奉初探》
    7. 黃萍瑛《臺灣民間信仰「孤娘」的奉祀-一個社會史的考察》
    8. 黃文博《臺灣冥魂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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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走遍台灣踏查妖怪傳說的寫作企劃,預計在2017年完成10篇以妖怪為主題的旅行企劃和旅行書寫。每個月以一名妖怪為主題,除了考據以外,也進行旅行路線規劃,設計兩至三天的行程,到實地走訪、探查後,再將這些經驗寫成旅遊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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