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4|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日月潭傳奇|考據篇I】遺落於18.18公尺之下的記憶

      2017年4月1日早上九點,原本在日月潭上如叢蟻忙碌來去的觀光船,消失無蹤。潭水百年難得地歸於平靜,僅見數艘柴油引擎小舢舨從伊達邵碼頭出發,劃過平穩的水面掀起陣陣水波,船上的邵族先生媽們帶著花環頭飾盛裝打扮,包圍著其中一位裹著紫藍黃織品的女性。
      他們的目標是位在潭中間的拉魯島。
      睽違九年,在沒有觀光船的水面上,可以更清楚觀察水象與周圍環境的變化,在這求巫儀式中,天地自然間任何跡象,都有可能是祖靈給予的指示。
      臺大人類考古學系曾在民國47年來到日月潭進行調查,陳奇祿、《日月潭邵族調查報告》一書,記錄了成為先生媽的過程。根據邵族耆老的說法,第一天年長的先生媽會領承繼者到拉魯島見最高祖靈,坐上獨木舟用黑布矇眼,到了以後,先生媽會和祖靈祈告有新承繼者學巫希望允許,若海有浪(潭中冒泡)是祖靈到來的象徵,承繼者在蒙上黑布時,眼前若出現一位高大長鬚的老人,也就是看見祖靈者,有七成可成巫師。
      關於日月潭,其實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已經寫了不少次了,從妖怪傳說,甚至到日月潭的水質,我們都寫過。然而,為什麼這次尋妖誌又要老調重彈,想實地踏查日月潭呢?
      或許是來自文獻考察的想像,不足以比較見到這片平靜潭水的千分之一吧?而且日月潭之於臺灣的意義,也在觀光產業中被噤聲許久。
      近幾年聽到日月潭,在報章網路上或許最有印象的,就是陸客不來,觀光人數暴跌的新聞,或是如萬人下水餃般的泳渡日月潭,也有些會提到在CNN、BBC票選全球最美腳踏車道之類的觀光消息。不過從什麼時候開始,要傳承先生媽還需要協調業者禁航,在伊達邵封路辦祭典也會被抱怨。
      陸客來與不來,對於這個地方的意義到底在哪裡?日月潭從日治時期即成為異文化的觀光景點,旅者用異化的眼光觀看定居在此地的邵族人,不禁讓我們想問,日月潭的主角到底是誰?

    白鹿領路
      在邵語中被稱為Zintun a Wazaqan的日月潭四面環山,潭齡約有一萬五千年,根據劉枝萬撰寫的《日月潭考古報告》挖掘到石鋤、陶片判斷,在史前時期日月潭附近已有人類居住。傳說中曾有白鹿引領邵族的祖先從阿里山(祖先來源之處有眾多版本)來到日月潭安居,白鹿托夢時化身白衣女子,對年長的族人說這裡水草豐饒,能農耕漁獵,夢醒後族人逐鹿而來才知果真如此,回去報告給頭目後,頭目決定舉族遷移到日月潭拉魯島附近。
      耆老毛伊力根據記憶這樣描述道:「祖先原本住在puzi(漢人稱土亭仔),後來搬到lalu(拉魯島)珠仔山,在康熙年間搬的,那時日月潭水淺山大,四周有農田,祖先住了百年之久,清朝政府在珠仔山蓋六角亭,把尖頂削平,風水被破壞了,番人死亡很多,才搬到kankwan(現今之水門一帶)。1934年,日人興建日月潭水力發電工程,我們放棄了talikwan(石印),搬到現在的卜吉。」 邵族祖先最早來到日月潭的時間眾說紛紜,在康熙24年,卸任的首任諸羅知縣季麒光寫的《臺灣雜記》最早記錄到當時水沙連就有土著居住,透過這兩筆資料可以知道,邵族祖先至少在康熙年前便來到日月潭。
      原先以為能安居的地方,在不久後也受到了外來漢人的覬覦,康熙中葉,漢人拓墾到埔里一帶,可能與邵族有交易,在康熙六十年(1721年)朱一貴事件時,水沙連各社也受影響,各社趁亂殺掉蠻橫斂財的通事,後來南北港通事先後安撫,只有水沙連番頭目骨宗持續反抗,直到雍正四年,清朝從廈門調兵鎮壓,骨宗被殺死後,反抗勢力也隨之瓦解。骨宗一事是邵族由盛轉衰的重要關鍵,在這次事件也能看見原民對漢人來到日月潭後,壓迫生存空間而引發的反擊,在兵武懸殊下被鎮壓的無奈,骨宗事件也有影射是茄苳樹王傳說的原型,茄苳樹是水沙連的保護神,漢人到日月潭拓墾後,與邵族發生衝突,聽聞茄苳樹王的護佑使邵族攻無不克,先是用斧頭破壞,沒想到仍完好如初,經人指點後用獠牙精也就是鋸子,鋸倒了茄苳樹,用長釘釘住樹根在潑上黑狗血,最後用大銅蓋蓋住,茄苳樹王被破壞,此後邵族元氣大傷,這傳說的結局與骨宗事件可說是相呼應。
      清朝政府在水沙連有設堡,乾隆52年林爽文事件,黃漢因為平亂有功被封為水沙連知事,林爽文亂後,官府在乾隆53年(1789年)在水沙連開墾,選當時番人為屯丁,邵族人可以自由開墾,水里與埔里二社內有屯田一百多甲,邵族人習得漢人水田的稻作方法,但交換的是土地也遭受漢人占墾,嘉慶19年(1814年) ,黃林旺與郭百年占墾水社四百餘甲,審鹿社五百餘甲。鄧傳安在《水沙連紀程》中寫到,貓囒、審鹿原本是番社,當時被漢人佔領,嘉慶20年的郭百年事件,漢人在審鹿築土壘被肆殺後,嘉慶22年彰化知縣在烏溪、集集立禁碑,杜絕漢人越界開墾,但番社已經大衰,漢人無視禁碑再次進入,移入水沙連的漢人經驗上的優勢組成墾戶,以集團式土地開發,從邵族頭人獲得土地開發的權利,吞噬邵族的土地。
      嘉慶24年(1819),貓囒和審鹿已先後衰微,邵人自危,招平埔族移住幫忙開墾與守衛,在道光3年(1923年)大量湧入,平埔族用漢人的方式得到邵族人土地。
      撰寫《日月潭邵族調查報告》的陳奇祿先生推測,在1820年後(道光初年)邵族已離開珠仔嶼,移居到水社、頭社、貓囒和審鹿。到了光緒年間,原來住在貓囒的族人移居到北邊二十里的小茅埔,住在審鹿、魚池的族人,移到北邊三十里的新興社,住在水社的族人分散到大茅埔(水社北方)、石印、竹湖等地區,原來邵族的四個聚落成為漢人的村莊。
      光緒到日治初期受瘟疫肆虐,族人大幅銳減,邵族躲避瘟疫的感染,放棄原來的聚落和獵場,新興、大小茅埔、竹湖等部大遷徙到石印,頭社遷到大坪林,1934年受日月潭水力發電工程影響,被迫遷居到已成為平地人聚落的卜吉社,居住到現在。
      漢人占墾的影響,除了土地資源以外,邵族原來的粟作被漢人影響改為稻作,但粟作對祖靈信仰、歲時祭儀是息息相關的。邵族的生活方式也從原有的部落共享制變成私有制,改為用螺片、貝珠、貨幣交易,失去土地,加上生產方式漸漸無法提供生計,龐大而強勢的漢文化入侵對邵族原有宗教、文化帶來許多改變,這樣的影響至今仍存在著。

    來自不同世界的視角
      見到日月潭的那一瞬,甘為霖是這樣形容的「安靜而甜蜜、富有生命的美麗汪洋。」
      甘為霖或許是第一個來到日月潭的西方人。
      於1871年從英國來到臺灣,住在臺南的長老教會,1873年的五月,甘為霖在埔里傳完教要回到臺南的途中,遊覽了日月潭。到了水社部落,看著這樣的湖光山色,想送這個湖一個合適名字,他怎麼沒想到這湖或許早有名字,不過就這樣日月潭多了一個西方的名字Lake Candidius 甘治士湖,稱珠仔嶼(拉魯島)為Pearl Islet。 Candidius是荷蘭時期在臺灣傳教牧師的名字,甘為霖希望像這位牧師的福音一樣,湖水是恩惠的泉源,恩惠能加諸到居住仙境的人們身上。
      甘為霖在日月潭停留了一星期,每晚把番社人集合在一起,向他們解說聖經,在祈禱時大家都很安靜,其實他們對於甘為霖說的閩南語不太明白,不懂的人急著問旁人,不過還是不太理解意思。
      1873年9月,甘為霖、領事通譯Bullock與美國密西根州博物館員史蒂瑞(Joseph Beal Steere),一起造訪埔社、水沙連,在史蒂瑞的紀錄中,將日月潭稱之為Lake Tsuisia(水社湖),據甘為霖所聞,此地有水社、貓蘭、北掘(或剝骨)及頭社四個村莊。當時日月潭的西面已被漢人佔領,邵族人則多聚集在湖的東面,那裡的樹林茂密而陡峭,邵族的土地已經在與漢人的不平等交易中失去大部分。
      三年後,1875年3月甘為霖陪同美國註厦門領事Mr. Henderson訪問北區傳教站,3月15日在干治士湖(日月潭)乘獨木舟遊覽,深深愛看這地方。甘為霖再次來訪時,水番不像初次期待,甘為霖看著他們,心情是寂寞且傷感的,他這樣說到:「或許在一世紀之內「水番」僅留有此名而實亡,他們毫無希望的樣子,男子用懶惰與飲酒殺害自己,全族最美的女子被漢人買去。」但甘為霖與水番不懂彼此的語言,無法傳福音,懶惰與飲酒雖是未來可能名存實亡的其中原因,但並非主因,在劉枝萬先生撰寫的《臺灣日月潭史話》記錄到甘為霖的觀察與推測,可能因為族裡平常的近親結婚所致,通婚範圍沒有出路,生產力薄弱且衛生不佳,在1875年的時候,從西方來的甘為霖已經觀察到邵族因漢人來襲所面臨的困境,與自身可能衰微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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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走遍台灣踏查妖怪傳說的寫作企劃,預計在2017年完成10篇以妖怪為主題的旅行企劃和旅行書寫。每個月以一名妖怪為主題,除了考據以外,也進行旅行路線規劃,設計兩至三天的行程,到實地走訪、探查後,再將這些經驗寫成旅遊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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